早说过了(21)伪士当去,迷信可存

迷信带有一种反抗规范、确立自身价值标尺的意味。两代人吵得你死我活,有时还打起来,但到底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地禁止,又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地捍卫,大家都说不出所以然。

伪士当去,迷信可存

我在读初中时,偶尔碰上了一本书叫《金庸百家谈》(其实是香港《诸子百家看金庸》的大陆版)——当时金庸的武侠小说还没有被从古龙、柳残阳、卧龙生、诸葛青云、独孤红、李凉……的队伍中被择出来,中学生阅读金庸仍然是不务正业的违规行为。这本书里说:金庸是华人文化的精华,华罗庚爱看,邓小平爱看,蒋经国也爱看,台湾某大学里还成立了“金学研究会”。我看完这本书后,感到欣喜若狂。

我交代,我当时热爱金庸小说,完全没有从中看出“文化”或“经典”来,着迷的只是情节和人物。但我看完《金庸百家谈》,再说起金庸,满嘴都是文化呀,经典呀,后来王一川教授排大师榜,发明了一个句子,也是我喜欢引用的:“二十世纪的小说史长期没有金庸,二十世纪的小说史不能没有金庸。”要说一个中学生对这句话有多么深刻的理解,我的脸会有一点儿红。不过我还是喜欢把它挂在嘴边上,因为它对我有利呀,尤其是上课看《神雕侠侣》被老师收缴的时候。

这个例子说明,人都喜欢有利于自己的说法,尤其在它可以用来解释和卫护一种迷信时。前几年热陈寅恪,很多人既不谈文学也不谈历史,只是嚷嚷着要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意志”,到底他们有什么独立的见解,我到现在也没有看见。还有一群人自称“王小波门下走狗”,但是他们的作品没有对历史叙述的怀疑,只有调侃,看上去更像《大话西游》。我想来想去,觉得有些人对于陈寅恪和王小波有一种迷信,但他们不愿意承认这个,为了证明他们迷得有道理,就会找出一些另外的说法来。

最近有个文化节目,访问新生代偶像郭敬明。主持人对于郭敬明抄袭他人作品,却仍受到台下的“郭迷”欢呼拥戴的现象,感到迷茫不解,似乎下一代跨越了伦理底线——难道不是自出机杼的创作才是应该被肯定的吗?要让我说,没什么好迷茫的,这种无条件的支持,就是一种迷信。

我当年爱说金庸是文化经典,因为老师不让我们看武侠,说是低级趣味。我不大愿意承认自己低级,但又无法否认对武侠的热爱。抬高金庸,就让我有了和他们顶嘴的资本。有些老师让我唬得一愣一愣,因为我能举出华罗庚和邓小平,还有很多名人:三毛、林燕妮、董千里、陈世骧、杨振宁……现在想来,老师和我都对自己不够诚实,我们对金庸的判断都是人云亦云,好象斗扑克牌,比谁的点数大。我觉得,人年轻时迷信一种事物,大半由于那是长辈颁布的禁忌。迷信带有一种反抗规范、确立自身价值标尺的意味。两代人吵得你死我活,有时还打起来,但到底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地禁止,又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地捍卫,大家都说不出所以然。

先贤鲁迅说过:伪士当去,迷信可存。迷信是一个人、一个社会成长中必经的阶段——谁也不是天生的陈寅恪和王小波。可是虚伪最要不得,它迫使你到处寻找有利于自己的说法。那些郭敬明迷说不出他们拥护抄袭的理由,他们就是喜欢,就是拥护。这是迷信,但还算诚实。如果他们振振有词地说:抄袭其实是一种后现代的戏仿和拼贴,是对作家中心论的消解和颠覆。相信我,那才是一件可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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