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有人驾豪车,赶几千里山路去见一座山;有人坐露天拖拉机,赶几千里山路去拜一尊佛......

文/镜心

十年前,我还在故乡的小镇念书,在挤了将近八十个人的教室里,没日没夜地做着一张又一张考卷。一天,在一份语文试题上我读到一篇文章——

“在阳光下,藏民到处摆满鲜花,各种颜色的帮锦花,即便寺庙中每个扎仓的窗口上也是如此。所以有了沐浴节,望果节,有了晒佛节,有了藏戏节……为了参加祭礼而从远方赶来的牧民,他们穿着家里最好的节日盛装。马儿胸前垂着铜铃和红缨,鞍前摆放着迎神的树枝,上面挂满了五彩的经幡。他们纵马从高高的山坡上驰下,帮锦花摇摆着迎合马蹄的板眼。”

空气污浊的教室里,这文字犹如游泳时突然呛到鼻子里的次氯酸消毒水,“辣”得我涕泪齐下——我从不知道居然有一个地方可以如此欢畅,如此明朗,如此澄澈,如此奔放。从此,关于西藏,我什么文字也不再读、什么照片也不再看。西藏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必得亲见。

十年后,当我从西藏归来,却开始变得沉默不语,每每有人问起高原见闻,我往往一笑了之——一篇千八百字的小说容易归纳中心思想,一部宏伟巨著又该如何提炼主旨呢?西藏之于我,如同一部太过庞大的书——内容驳杂,体验多样,涉猎广博,实在无法一言以蔽之地向人解释自己究竟看到、感受到了什么。也许用《一代宗师》中的一句话更贴切——“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见自己

去大昭寺那天,阳光和高原反应一样强烈。空旷的八廓街广场上巨大的香炉里烟雾不绝,许多女生梳着一头彩色发辫在阳光下拍照。大昭寺明黄色的外墙衬着金光闪闪的寺顶,让人无法直视。我直接走到磕长头的地方,挑一个背阴的台阶坐下。

不大的一片空地,前方黑黢黢的木栅栏里供奉着庄严佛像。藏民们双手举至头顶,低头,嘴里快速念着经文,然后双膝跪地,手贴着身体两侧地面,顺势滑向前方,上身伏地,额头磕响。顶礼,跪拜,磕头,每一个回合转动一粒手上的佛珠。

我周围是几个藏民家庭,看样子是举家前来朝拜,他们穿着款式不同的藏服,三三两两围坐一起,长垫很脏,旁边放着开水壶。一个藏族女人坐在地上,手不停地在一个黄铜的盆上搓着生青稞,不时递给旁边的人一把炒熟的青稞。许多人拿着相机,竞相选一个好点的角度拍照留念。这一幕如此荒诞——有人信奉,有人围观。只是更多时候,我们连围观都没有,大家转过头去,玩手机,看电视,逛街,仿佛世上并不存在“信仰”这回事。

一个青年男子长久地吸引着我的目光。他中等身高,体型偏瘦,瓜子脸,古铜色皮肤,上身一件棕色藏袍,扣子一直系到脖子下,脚上穿一双红色运动鞋,严肃地坐在台阶上。阳光直晒过来,他丝毫不为所动,定定地看着磕头的人们,若有所思。周围的一切与他之间似乎有一个无形的罩子,无法靠近。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站起身来,在长垫上郑重跪拜,反反复复,姿势标准。我忽然很想和他聊聊,但终究觉得唐突。

第二天去布达拉宫,在长廊上竟然又遇到他,依旧是那身藏人打扮,依旧是庄严的沉思状。我看着他远远地隔着镂花木窗向我走来,就在彼此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我灿然向他挥手,说:“嗨,昨天在大昭寺见过你。”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一世我向谁挥过一次手,谁向我问过一次路?”一语成谶。为何向他挥手?也许,他脸上全是我所熟悉的东西——严肃的思索,苦苦的寻觅,无法靠近的内心。

布达拉宫香火鼎盛,信或不信的人们纷纷向肃穆的佛像鞠躬、跪拜、献花、描金,盼望来世得见极乐世界,而我从未祈求如此福德。我只是在布达拉的一千零八十级台阶之上,在供奉着多世活佛的塔殿之内,从一个陌生人身上看到了自己。

离开布宫时,在出口又看到他,斜挎着黑色长包和军用水壶,蹲在地上专注地拍着什么。我最后一次看了他一眼,向门外走去。

见天地

一个阴天的清晨,我们驱车从林芝赶往雅鲁藏布大峡谷,去看这条世界上最深、最长、海拔最高的峡谷。望着窗外的天色,大家的心也跟着沉重起来——西藏的色彩只有在阳光下才会复活,没有太阳,一切山水全部失色。开车的师傅说,如果天气好,可以看到南迦巴瓦。

南迦巴瓦是林芝地区最高的山峰,巨大的三角形峰体终年积雪,云雾缭绕,从不轻易露出真面目,所以也被称为“羞女峰”,而雅鲁藏布江著名的U形大拐弯正是围绕着它。据说,南迦巴瓦在藏浯中有多种解释,一为“雷电如火燃烧”,一为“直刺天空的长矛”,还有一为“天山掉下来的石头”。来林芝的路上,山间矗立着一个巨大的广告牌,照片中阳光给南迦巴瓦镀上一层灿烂的金红色,宛如众神即将降临的天堂。望着这画面,我耳边仿佛响起了贝多芬的《欢乐颂》,恢弘,庄严。广告牌上印着硕大的标语:西藏最美的山峰。我们一路祈祷着阴云赶快散去,好一窥神山真容。

失了太阳的眷顾,雅鲁藏布江再也没有照片上的壮阔气势,它看上去宽阔而平缓,在两侧巨大的原始森林间无声流淌。拖拉机“嘟嘟嘟”地在岸边耕地,站在高处俯瞰,“世界第一弯”也并没有想象中动人心魄。

最后一站是南迦巴瓦山脚。景区摆渡车停在一个沙石空地上,路边有几个破破烂烂的小棚子,黑色的毛毡脱落了大半,下面支撑的木柱子腐朽不堪。一个中年藏人在卖劣质手镯和挂饰,向晚的峡谷山风阴冷,他松松垮垮地靠在自己的棚子边,两手插在袖子里。棚子前面的石灰路上卧着一只白狗,灰尘满身,毛发打结,眼角沾满眼屎。棚子后方的土坡上有间石头房子,是一个山中客栈,半人高的院墙上写着那首著名的诗——“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我相信自己此行是来见南迦巴瓦的。

许多人抬头看了一眼天,明白今天彻底无望,于是四处闲逛,找导游说的纪念碑合影留念去了。我站在小棚子旁边,一心一意地仰头看着那座白云缭绕的山峰。其实云朵并没有完全遮住山峰,凝神细看,能看到主峰隐隐地从云层里透出来,有时会有一小块覆着白雪的三角形山尖露出,但很快又被浮云遮上。每次云层稍微淡一点,周围就传来一阵轻轻的欢呼声。我静静地看着浓云中的南迦巴瓦,身后藏族小导游在一遍又一遍催促我们上车,许多和我一样苦等的游客纷纷收起了三脚架。我依旧在耐心地等待着,然而,并没有奇迹发生。

又一批游客新到,下车拍照,抬头看山,我转身上车,发现那只白狗依旧一动不动地卧在地上,丝毫不为嘈杂的游人打扰。它的背后,就是那座传说中的“羞女峰”,而它慵懒、淡然的神情仿佛一句无声的嘲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赫赫有名的神山与这只狗彼此无所求、无所盼,一切皆自得其乐。我们苦苦寻觅而不得的,它却日日相守而不在意。返程的路上,我久久地回想着这只狗,终于发现,我千山万水来相见的,不是这座堪比天堂的高山,而是那条如如不动的白狗。

见众生

林芝去往日喀则的路上,天终于放晴。十月的西藏,阳光变身成化妆师,而山就是它的御用模特。有时,你远远地看着山顶上垂下来一条又一条长长的“发辫”,一直垂到山脚下,深黄的、大红的、青绿的,那水平,一点不比八廓街上给游人编头发的阿嬷手艺差;又有时,你发现墨绿的山一本正经地矗立着,宛如一位端庄的妇人,忽然她脸上冒出一颗颗火红的雀斑,立马添了几分俏皮与风情,走进一看,原来是一丛丛灌木在坏笑;还有时,山体草皮斑驳,风化严重,太阳一懒,干脆把所有的光都打在山顶,那里,刚刚落下的第一场雪陡然变得耀眼,白雪与身后的蓝天合力,把粗糙的山打造成西部片里的硬汉。

我们贪婪地看着车窗外,一路高歌“我是一只小小鸟”,飞驰过一道又一道山梁,直到遇到那辆车。它就在我们前面开足马力、一路颠仆地开着。至今我也没有弄清那到底是辆什么车,似乎是台改装拖拉机,前面是车头,有人坐在外面开车,后面挂着一个方斗,为了防风,用彩色塑料布固定出一个蓬子。斗里满满的挤着四五个中年藏民,有男有女。他们把蓬子上面的门帘撩开,边悠悠地摇晃着转经筒,边乐呵呵地看着我们的车。塑料篷的门框上挂着一簇五彩经幡,在风里猛烈地摆着,仿佛这车上长出一条彩色的尾巴。

“这也是去朝拜的。”跟在它后面实在太慢,开车的师傅加了一脚油门。左侧反向的车道上恰好过来一个陆虎车队,漆黑铮亮的车身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呼啸着从我们身边经过。一左一右和我擦身而过的两种车带给我一种奇异的平衡感——有人驾豪车,赶几千里山路去见一座山;有人坐露天拖拉机,赶几千里山路去拜一尊佛——人们熙熙攘攘奔往的,恰是彼此之所从来的地方。

从西藏回来已半年,除了在高原上写的十来首诗,我只言未发。如今写下这篇短文,算是给十年前的自己一个交代。世间再无幻想可言,真实的道路只有一条。所谓“自己、天地、众生”,一切皆在你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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