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萌芽中的东西方,都曾用身体的部位作为丈量世界的基础。当欧洲人用脚丈量世界时,中国人用音律和黍米贯穿了度量衡三个不搭界的维度。然而这种超前的设计体系最终没能赶上欧洲人的脚步。
文|齐群
人类各主要文明在其早期阶段虽然差异显著,但在度量问题上却几乎都采用了最自然方便的办法:用自己的身体去量。在西方世界,“foot”(英尺)这种距离单位的存在,就是身体测量法的结果。
类似的情况在汉语中也同样存在,只是不像西方语言里那么明显。在古篆体字的“尺”和“寸”中,我们一眼就能它们各自的含义:“尺”就是拇指、食指伸开的长度,寸则是腕口下一指的位置。西方人用脚,东方人用手,都在以自己的身体,丈量世界的深远与宽广。
▍尺与寸
然而,类似的开头并不一定通向相似的结尾。在东西方度量衡的发展过程中,最突出的差异便是:欧洲的单位普遍在进入近代时才开始统一,中国的度量衡却很早就走上了标准化的历程。在市面常见的历史类书籍中,“秦始皇统一度量衡”更被史学家视作他的一大功绩。而东西方度量衡发展史的不同,反映的也正是东西方政治的巨大差异。
当然,在原始的身体测量时代,东西方的度量单位也都是驳杂缤纷,难以统一。在西方,早在古罗马时代,凯撒便规定:所谓的1罗马里,就是罗马军团行军时每1000双步走出的距离。传说查理曼大帝将自己的足长定为1英尺。到了16世纪,德国人还在星期日礼拜结束后,计算教堂里随机走出的16名男子足长的平均数,作为1尺的长度。
可想而知的是,人类的足部本来就大小不一,用脚丈量出的单位也因而难于标准化,其变异程度令人乍舌:到法国大革命前,全国各地竟有多达约25万种单位。在这种情况下,精确的度量根本无从实现。
在东方世界的早期,类似情况也相差不远。在先秦社会,大家用双手的长短来充当度量工具,结果古籍中有所谓“布手知尺”、“布指知寸”的记载。当时的一尺可能只有现在的一拃长(约16厘米),一寸只有人一根手指的宽度(约1.5厘米)。为了方便使用,人们还在此基础上以十进位制订了分(十分之一寸)、丈(十尺)、引(十丈)等单位。
先秦古籍中还有其他各色各样的长度单位,比如咫,表示“中妇人手长八寸”;寻为八尺,相当于人伸开双臂的长度(“舒肘知寻”);其他还有仞,一寻、八尺(有人认为舒臂八尺为寻、人立八尺为仞);常,二寻、十六尺;索,十寻、八十尺。这些五花八门的长度单位,在使用中引发的混乱也不难想见。无论是古人还是现代人,面对当时的长度系统都难免会感到难以招架。
用手也不是中国人的专利。西方人在用脚丈量世界的同时,也没有完全把自己的双手晾在一边。早在公元前6000年左右,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就用“肘尺”(又译作“腕尺”)作为长度单位,大约是伸开前臂从肘关节道中指尖的长度。这一长度单位的流传相当广泛,影响到了其后的古埃及文明和古希伯来文明:在古埃及文字中,出现了表示长度的前臂符号;在古希伯来,连神圣的宗教用品——《旧约》中的约柜——的大小都是用“肘”做单位。
在英国,原始的长度单位也是“指”、“掌”和“噚”,10世纪时英王埃德加以及拇指关节之间的长度为一英寸。达芬奇的名作《维特鲁威人》就是要表达人体各个部分之间完美的长度比例,用人体作为度量常数。
▍达芬奇:《维特鲁威人》
不过相比之下,还是中国人的手伸得更远。我们的祖先的双手不但被用来测量距离,还承担着称量世界的重任。在中国,容积单位的开端就是以手捧米。
先秦时代,一手的容量为“溢”,双手的容量为“掬”,一掬就是一升。在此基础上还衍生出了众多的容积单位:4掬(4升)为“豆”,4豆(16升)为“区”,4区(64升)为釜,2.5釜(160升)为“薮”,2.5薮(400升)为“缶”,2缶(800升)为“钟”,2钟(1600升)为“秉”,1秉为16斛(100升)。在这个体系中,除了开始的溢、掬与手有关外,其他单位都是可见实物的容器,如豆、缶、釜、钟。
可想而知,这个双手丈量出来的世界并不精准。本来人体的差异就很大,“中妇人手长八寸”这种模糊而荒谬的定义方式便是突出的例证。同时,一直到秦国实现统一之前,东亚地区都缺乏统一的中央集权,诸侯国各自为政,各地度量衡的差异也因而非常突出。秦国以“升”常用的度量单位,齐国用的则是“豆”、“区”、“釜”、“钟”。各诸侯国之间的度量衡相互抵牾,换算麻烦,货物难以沟通。
而现代人要是想依靠古籍还原先秦时代复杂的度量衡体系,就会遇到更加难以应付的麻烦,因为各种古籍记载之间还存在着差异。《尔雅》、《大戴礼记》、《考工记》对长度、容积单位之间的数值关系记载相互矛盾,版本迭出。一个现代人如果想探究那个先秦人民双手度量出来的世界,立刻就会感到一头雾水。
但这个“参差多态”的世界,很快就将伴随着秦王扫六合的风暴而走入历史。
与中世纪欧洲近似的是,东亚各地在春秋以前都是小国寡民,度量衡主要是当地交易时使用,标准不统一尚无大碍。但随着长期战争的到来,中国的传统封建体制很快瓦解,集权化的风潮席卷各国,国家机器对社会资源的汲取能力也突飞猛进。在战国时期的集权化国家里,不标准的度量衡实在不敷使用。
尤为重要的是,这些迅速膨胀的国家机器,此时都需要有强力高效的税收工作才能运转,而这必须以明晰统一的度量衡为前提。有趣的是,在这场统一度量衡的“税备竞赛”中,改革最有效、影响最深远的国家就成为了最终的胜利者:秦国。
秦国度量衡改革的领导者,就是以“废井田开阡陌”成就东亚历史剧变的商鞅。不过,他虽然能够在政治经济领域开天辟地,但在度量衡方面,他开创的新度量衡标准仍然还是以人体为基础标准,没有完全摆脱传统的限制。
商鞅真正的突破是,他明确规定一升的容量为十六又五分之一立方寸,从而将互不相干的长度与容积单位统一起来。此外,与追求自然、简便的原始度量不同,商鞅的度量衡制度是法家思想的充分反映,力求在相当原始的技术、生产水平下,大幅提升国家行政的精准与效率。
▍商鞅铜方升
除了制定过程之外,这种新度量体系的推广和使用,也是依靠国家权力来实现的。通过颁行全国统一的官方度量衡器具,秦国国内的度量标准遭到了强制统一。
商鞅任“大良造”时,亲自督造一批制作精良的铜方升颁行全国,用以测量缴税的粮食。手捧的空间与手指的宽度第一次在铜方升中相遇结合。百年之后,秦始皇将商鞅规定的度量衡推广到已经统一起来的整个秦帝国,就连标准的量器都没有改变。在集权的铁蹄之下,统一的度量衡标准得以推广到全国。
▍高奴禾石铜权,上面铸刻了战国时初造说明、秦始皇诏书、秦二世诏书三段铭文,历经百余年,是秦国统一度量衡的见证者
秦灭以后,汉承秦制,西汉初年在度量衡方面没有进行什么实质改变,而汉代实际的行政管理者——中下层刀笔吏,与商鞅的法家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相较而言,长期处于封建制下,税收制度建立较晚的欧洲,自然不会有如此强大的动力来统一度量衡。两千年前即遭遇大一统的东亚世界,便因此而颇为超前地走上了度量衡统一的道路。
情况在汉武帝时期发生了新的改变。独尊儒术后,“天人感应”的哲学观盛行,帝国政治必须要建立在一套超越性的政治伦理之上,商鞅式简单直接的国家暴力开始不合时宜,其依靠国家机器强行规定的度量衡制度自然也显得过分粗暴,令汉儒感到难以接受。
同时,从现实考量,秦朝铸造标准器的做法也存在问题:时间长久之后,标准器或腐坏或遗失,度量工作便会遇到困难。人们需要一个更加抽象通用的手段,既能像手脚一样随用随取无遗损之忧,又能像标准器一样实现统一的度量衡体系。
儒生们想出的高招,就是用音律和黍米代替了参差不齐的双手。
西汉末年的王莽,作为儒生世家政治集团的代表,试图用极端的理想主义制度设计,颠覆秦汉相因二百余年的法家治理体制,结果一败涂地。其间,他命刘歆等学者按照儒家经典设计度量衡制度,而在刘歆与诸儒校订的经典中,《尚书·虞书》中就曾记载“乃同律度量衡”,但并没有实际操作方案。刘歆等人便以能够发出黄钟律宫音的律管为基准,开始复杂的度量衡设计。
▍王莽
在新的度量体系中,儒生用黍米与音律相互校正的办法,以确定音高的律管和黍米为中介,同时确定了长度、容积和重量三个方面的度量单位。在技术水平较低的前现代时期,这种做法相当超前。而作为王莽新政的一部分,这套体系竟通行下来,奠定了此后两千年中国的度量衡体系。
在具体操作中,“律管”是用以校订乐器声音高低的双开口管子,它的物理学特性是:管径不变,则发音频率与管长的四倍成反比。那么用一只管径确定的律管吹出黄钟宫音,则管子的长度就是确定的,故而黄钟宫律管理想型应是一个长度、口径固定的管子。
而选择黄钟律的宫音,就是因为在儒家的音乐技术上它是确定其他音律的起点,相应的在自然哲学中黄钟宫就被附会是万物的起点,自然含有皇权的味道。刘歆考订古籍经典记载,确定黄钟宫律管长为九寸、口径三分。
▍古籍记载中的律管与出土实物
在长度上,刘歆选择了黍米——就是我们常说的黄黏米——来作为度量标准。这是一种耐旱作物,外表坚硬不易损坏,但品种多样,大小不一。刘歆下令将各地黍米集中起来,分成大中小三等,分别排列,测量他们的长度、体积、重量,最终得到了一个理想的结果:以某个品种中等大小的黍米(可惜他并没有记载是哪种黍米),1粒为1分,10粒为1寸,90粒合黄钟宫律管长9寸,100粒为1尺;一黄钟宫律管的容积是1200粒黍米,记为1龠;1200粒黍米的重量为12铢。
▍黍米
在此基础上,刘歆确立了度量衡的单位及数值关系。长度单位是:分、寸、尺、丈、引,均为十进位;容积单位是:龠、合、升、斗、斛,其中除二龠为一合外,其他均为十进制;权衡单位是:铢、两、斤、钧、石,二十四铢为一两,十六两为一斤,三十斤为一钧,四钧为一石。
▍各度量单位的换算
这种数值安排虽然有穿凿之嫌,但其构想确实精妙。至少在理论上,中国度量衡的定制起点脱离了用身体部分直接感性丈量世界的状态,改用更加稳定、抽象的声音频率与现实的黍米共同校定,这与后来法国人用子午线、现代人用光波来制定基础度量衡的思维方式如出一辙。
而在具体推广过程中,王莽制度的推广方式却与商鞅一样,靠制作标准器具来颁行全国。不过,既然能够让人制定出如此精妙复杂的度量衡制度,他的标准量器自然也比商鞅的更加精致。
王莽颁行的标准器是“嘉量”,合五量为一器,每一个代表一种容积单位。主体是圆柱桶,下部有隔层,隔层上方是斛量,下方是斗量;左右有双耳:左耳是底在下端的小圆桶,即斗量,右耳是下端隔层的小圆桶,上为合量,下为龠量。斛、升、合开口向上,斗、龠开口向下。
▍新莽嘉量
刘歆等人实际操作出来的这套“黄钟累黍”法,在低技术水平下,基本满足了前文提到的简易而准确的需求。人们只要按照“以黍累尺,以尺定律,以律度容,以容立重”四个步骤,就能复制出整套度量衡体系。
在此基础上,人们以长度测量天文、地亩、律管,定四时历法、土地分配、国乐;以容积收取实物赋税,定百官俸禄、朝廷度支;以重量铸造货币,定货物流转、钱币汇通。可以说,整个国家的重要制度,都承担在一粒小小的黍米之上。
不过,这种理论上精妙绝伦的度量衡系统,在现实使用中的精确性就与理论上相差甚远了。
“黄钟累黍”法确立的度量衡体系有着王莽改制中过于理想主义的缺点:它在理论上到处迎合先贤的理论主张,在现实中却不能精确的复原度量衡。本来律管定音就受到吹气松紧、温度、湿度的影响,并不稳定;律管长度、口径在古籍中的记载版本不一,人们对文字的训诂又千差万别;而黍米因为品种多样,又有横累、纵累、斜累等不同排列方式,所以人们很难直接就根据“黄钟累黍”法复原度量衡。
▍学者对不同种类黍米的实测数值
实际上,刘歆制定的度量衡到了三国时期就已经几近失传。当时乐工散亡,王莽颁行的标准器没有流传下来,曹操就命精通音律的河南杜夔重新校定乐器声调,而杜夔只能用当时民间尺作为乐律尺调音。
晋武帝统一后,又命荀勗重新校定八音失和的音律。荀勗重新校准了了杜夔的尺度,缩短了四分,定为乐律尺。然而当朝散骑侍郎阮咸就讥讽荀勗,缩短了乐律尺后使得音律变高,轻浮而不够厚重,是亡国之音。果然,四十三年后西晋亡于北方胡人。
而在东西方皆然的是,无论是罗马人的脚丫子还是东亚儒生的律管,集权化国家强力推行的标准器在草原民族的铁骑面前都不堪一击——而在后者眼里,度量衡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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