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80后二孩的故事：我这条命是花三百块钱买回来的

文/李砍柴

跟很多同龄人交流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有多幸运。

他们大多都是独生子女，没有陪他们一起嬉闹长大的兄弟姐妹。而我有一个姐姐，在1985年正是一孩政策严格的时候，我居然得以降临这珍贵的人世。

△我和我姐唯一一张童年的照片

感谢老天把我生在穷乡僻壤，我才能得以在严苛的计划生育政策中得以存活。

我还在我妈肚子里的时候，村里就找上门来，逼着我父母把我打掉。我是土家族，我们那个少数民族聚居地山大人稀，所以一孩的生育政策在我们那边推行起来特别艰难：本来人口就已经很稀少了，为什么不能多生？所以我们那边的计生干部要相对人性化一些，没有把我母亲怎么样，后来交了三百块钱的罚款，我才得以出生。所以我长大后父母经常开玩笑说，你这条命是花三百块钱买来的。

△90年代我们的全家福，如今爷爷奶奶都已经不在了

那时候在我们那个地方，三百块钱绝对是一笔巨款。就算在地里吭哧吭哧干一整年活，也不一定能挣到三百块钱。我不知道，居然也从来没问过，都是农民的父母是怎么还清这笔巨款的。

后来跟村里的所有女人一样，母亲也被逼着戴了绝育环。2013年的时候，我跟我姐陪她去医院取了出来，一个小手术做了很长时间。母亲出来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在医院坐了很久才缓过神来。

后来村里一个年长的阿姨跟我说，你妈妈不容易啊，做女人不容易啊。你不是女人，不知道带这个环对身体影响有多大，特别是对于我们这些要常年下地干农活的人。

如果不是这个阿姨说，我根本不知道，原来戴这个节育环，有那么多的副作用。我也是后来才慢慢明白，母亲为什么经常说腰疼，经常病恹恹的。

这个国家的女性，她们居然没有使用自己身体的权利，她们居然需要被强制性地在自己身体里放上一块冰冷的金属，一放就是几十年。

姑且不论节育环对身体的伤害有多大。这种强制性的行为，本身就是对女性的一种羞辱。

我听我妈说过一个真实的故事。她说，你某某小姨，你知道吧？她的命是她爸从计生干部手里抢回来的！

小姨的爸，我叫他姑爷爷，年轻的时候是我们村出了名的猎户，我小的时候亲眼见过他们去“赶仗”（打猎的意思），没过多久，几声狗叫，一声枪响，一头野猪就抬了回来。他很早以前就当过民兵队长，是村里的干部，在村里很有威望。在生小姨前，他已经有了五六个孩子，但因为他的威望，没有人敢动他。等我姑奶奶怀上小姨的时候，计生干部们连绑带架，要把姑奶奶绑到镇上去做人流。姑爷爷回到家发现后，带着几条狗一杆枪，追上还没有走到镇里的计生干部，把姑奶奶给抢了回来。后来我小姨终于生了下来，但是姑爷爷干部的职位也被撸了下来，从此成为一个普通农民，再也没有翻过身。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来也巧，小姨果然是兄弟姐妹中命最好的，后来嫁入了豪门，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跟她爸妈的感情特别深：她太知道，自己能够生下来，是多么的幸运。

有一次爬长城，认识了一个老外，她说你们的国家太棒了！有那么悠久的历史，有那么灿烂的文化！但是我实在搞不明白，你们的国家只允许生一个孩子？这不应该是每个人自由选择的权利吗？

我本着一种民族荣誉感，试图跟她解释，我们国家的人口太多，我们需要控制人口，保证这个国家持续健康地发展。但我后来发现，想想我可敬可怜的母亲，我居然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

于是我高兴地跟她说，我们的二孩政策马上就出台了！马上就能生两个了！

她更加困惑了：一孩跟二孩，有区别吗？这不是本质啊，生多少个孩子，难道不应该是自己说了算吗？

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高兴地说，是自己说了算啊！你可以选择生一个，还是生两个！

然后我们就继续高兴地聊天了。

我能说什么呢？

靠我的父母不断与这个强而有力的世界周旋，跟贴在墙上的大红标语对抗，甚至多少年的牺牲，多少年的隐痛，我得以存活下来。

这一刻，我没办法感谢国家，或者替国家说话。因为感谢了父母就不能感谢国家。感谢了国家，我就感谢不了父母。

但这并不代表我不热爱这个世界，相反，每次想到自己能够活下来的不易，我都惊出一身冷汗：好险，命不该绝！我一定要好好地活，精彩地活，才对得起我的父母。于是我能更加心怀感恩和欣喜地去拥抱这个世界，这个不完美甚至有时候会很丑陋的世界。

小的时候偶尔会想，为什么没有出生在富豪家庭？然后幻想出各种“抱错了”的桥段。后来跟很多富二代交流之后，再次惊出一身冷汗：好险！幸好老天没有按照我的剧本来拍戏！

一个富二代朋友，父母不同意他的婚事，于是拿出几百万作为他不跟那个女孩交往的条件。还有一个国社的朋友，终于按照父母的意志，娶了让他父母满意的老婆，成为他父母想让他成为的人，正式成为国社接班人，成为这个国家机器中一个闪闪发光的钉子。——只是，谁在意他生锈的内心呢？

龚自珍《病梅馆记》中写道，梅馆里的梅花被“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

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东西都是可以被控制的。正如二孩政策出台后，那个今日最佳段子所说，党指挥枪。很多人掌握大量的财富以及权力，他们说，我不想让你活着，你就别想活；你活着，那是我赐予你的，你应该跪下来臣服于我，感恩于我；我要让你长成我喜欢的形状。

二孩政策出来后，泊427在公号上写了一篇文章《那一晚我们翻云覆雨 用不同的姿势响应着党的号召》，有几句话令我印象深刻：

上帝 原来我只是一盘猪大肠 无论独生子女政策 还是二胎政策 我都觉得这像是某养殖场的特有名词 随着养殖场效益提高 办公室领导一拍大腿 是时候扩大饲养规模了

我庆幸我的父母没有什么权力和财富。我出生在乡野，很小的时候我有自己的一块土地，我有自己的小锄头、小背篓，那是父母找工匠给我量身打造的，我可以种上我想种的庄稼。

我庆幸我的童年有老姐相伴，很小的时候她就给我掏耳朵，给我洗头发，带我去河里抓鱼，现在我们还能一块儿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这些小故事都是我最珍贵的记忆，很多被写进了我的小说，期待有一天它能够被出版。

△那条河是我们小时候的乐园

一颗在广莫之野栉风沐雨的小草，比在园林里被精心呵护的梅花，更知道幸福和自由的意义。人世间的很多道理，终究只是道理。自然的很多道理，才能称之为智慧。但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明白很多人世的道理，却懒得去领会自然的道理。

看我，看世界！关注公众号：异见（微信号：yijian1000），回复砍柴，查看作者更多精彩文章：《大梦谁先觉？从1973年的日本经济看当今的中国》、《不能失落的戴明，战后日本经济奇迹的幕后推手》、《培养“成功人士”还是“精神贵族”，孔子的态度是这样的》、《土家村寨的“甜酒”时光》、《过分追求完美是种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