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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选自 《不列颠笔记》 孙骁骥 著 浙江大学出版社 2013年7月出版

在北京的某条路边闲逛书摊，见摆着不少所谓的绅士时尚杂志，随便一翻，里边讲的尽是些穿衣吃饭之事，其中居然还有一本在封面发愿要培养中国当今的绅士生活方式。真是幽默，教人西装和领带该买什么牌子就等于培养出了绅士的生活方式？这种逻辑要是被真正的绅士听到，只会引来他们鄙夷的讪笑。

绅士们总是西装革履，这不假，但仅仅西装革履，只能算模特。绅士的外在仪表有固定的讲究，本文不谈，去书摊翻那些男性精英杂志就能模仿个八九分相似，但绅士的内在“配套设施”则需要具有一种精神，言谈举止都必须符合这个精神，以求表里如一。这种纯正的绅士范儿，从中国书摊的杂志上是学不来的。

通常，绅士阶级容易给人造成一个误会，那就是他们整日养尊处优、无所事事，活脱脱的二世祖。凡尔纳《环游地球80天》里边描写英国绅士斐利亚·福克，就会给人这样的印象。福克先生没有正式工作，也不从事金融投资，整天呆在伦敦的绅士俱乐部里看报纸喝茶，仿佛绅士的唯一标识就是闲暇。不过，凡尔纳本人就是一位令人敬佩的法国绅士，他当然不会如此解读绅士精神的真意。仔细读小说，你会发现福克虽然沉默寡言，但是举止优雅、待人正直，被周围的人视作道德楷模。因此，当他与人打赌说自己要在80天内环游地球时，对方仅凭借他令人景仰的绅士风度，就完全信任于他，而不会把他视为一个诈骗犯。

福克身上的绅士精神为何会有如此巨大的感召力？这是因为绅士的教条，全是建立在一套相互信任的道德共识上，一个被人称为绅士的人，一定是一个受过优等教育，且具有强烈信托责任感的现代公民。也许，你会说这只是小说里面的虚构人物，和现实的情况还是有所差距。其实不然，历史上的绅士精神，就承接自古代的骑士精神。而一名骑士的信条，就是要忠诚勇敢，更重要的，是有心怀他人的侠义心肠。

英国人爱德华·伯曼在他的《绅士生活》一书中为我们梳理了绅士精神的源流：古代的骑士为他们君主的利益在战场拼杀，忠心耿耿，但在战场之外，骑士的生活又充满浪漫，他们向淑女求爱，向恶徒拔剑，怀着一颗兼济天下的心，奔走四方。1413年，英国国王亨利五世颁布一则申报财产的规定，文中第一次用了“gentleman”（绅士）这个词，其所指，就是骑士家庭里的年轻男性们。自此，“绅士”也逐渐脱下骑士们那厚重发霉的盔甲，成为一种独立的人格品质。

按照英国旧的贵族体系，骑士阶层排最在末端，准确的说，还算不上贵族。但在亨利八世时期，英皇与罗马教廷决裂，原本属于教会的修道院和土地被没收，于是，没有土地的骑士阶层和新兴的商业阶层纷纷购买这些土地，变得和旧时的贵族一样有了地产和身份。这个时候，他们名正言顺地开始叫自己“绅士”。这些由骑士变来的绅士，在维多利亚时期，控制了英国议会的下议院，为帝国的走向出谋献策。他们恪守的那套行为价值观，就被人称作“绅士精神”。

伯曼在书中描述说，绅士精神，通过伊顿、哈罗这样的英国公学得以延续至今，又乘着帝国海军的船队传遍了世界。绅士们富有而具情调，原本单调的生活通常会被他们点染、装扮得具有品位。那些未开化的民族看到了，误以为这就是绅士生活的全部，因此拼命仿效，却始终画虎不成。这是因为他们只晓得羡慕绅士的锦衣玉食，却从没思考过绅士肩上所承担的责任。这些仪表堂堂男人们，并不一定是巨商富贾，但他们中的很多都在英国政府的海外部门或者商业机构任职，为了帝国的繁荣，满世界奔波，这就像从前的英国骑士们，为了君主的利益驰骋沙场一样。绅士们心知肚明，英王就是个摆设，实际上在供养自己的，是英帝国的大众，因此，为了帝国子民的荣光，受过最好教育、最有能力的他们责无旁贷，冲在最前头。绅士精神最大行其道的时候，正是英国历史上最辉煌的维多利亚时代。

在维多利亚时代，英国贵族崇尚猎狐运动，有钱的绅士们在闲暇时亦效仿之。但进入20世纪末，动物保护组织和人道团体强烈谴责血腥的猎狐，致使政府立法禁止了这项运动。有英国人感叹说，英国绅士的旧习俗将不保，绅士阶层已没落。实际上，数百年来，绅士的精神早就融入了英国中产阶级的血液之中，区区一项猎狐运动又怎会使它没落？然而，这种不着调的感叹放在我们国家则是再正常不过。我们缅怀前朝遗老，爱的是他们玩过的玉器琅琊、古玩字画，却没有嗅出这些旧时代绅士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古朴、谦逊和责任感。我们时常哀叹贵族没落，却并不知道在一个成熟的公民社会，人人都是贵族。

看来，中国人爱说的“Ladies and 乡亲们”不是一句调侃，而是自况。改革开放三十年，一部分人一夜暴富，遍地英雄下夕烟，冒出了n多土老财。这致使“乡亲们”太多，而真正的gentleman凤毛麟角。这真是出人间悲剧。过去，绅士精神约等于不让提倡的封建主义和修正主义，但现在我们终于明白，它说穿了其实是一种对社会的责任意识。要成为一名绅士，先得成为一位公民，只有具有了公民的责任感，我们才不会把买没买dunhill牌的西装拿来判断一个人是否是绅士。抛弃时尚杂志里的dunhill吧，绅士拿钱是买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