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会好么?

我记得在我很年轻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子,每天都在上学途中路过她家,那时候我总会走得很慢,希望能恰好碰上她,跟她一起走完剩下的路。那时候天空很蓝,空气中有槐花的香味。

小时候,我觉得生活就会这么天长地久的过下去。

我出生在1972年的北京,我们这代人可能是大城市里最后一批对于匮乏有印象的人了。在我记事之后,也会帮着家里打打酱油什么的——那是真的打酱油,一毛五分钱的酱油,大概有四分之三酱油瓶吧。那时候还有供销社,我们要去那里买所有生活用品,看着售货员把酱油用唧筒弄出来,感觉那是个很神奇的工具。

供销社很大,至少在一个几岁的孩子眼里很大,左边是卖肉的柜台,买几毛钱肉就可以炒两天菜,对面是油盐酱醋柜台,右边最靠墙的位置卖糕点与糖果,那些是很少能吃到的好东西。那时候我们还在使用米票、面票,我家是吃米的,不是很喜欢面食,后来两种票都通用了。

那时候是有积米与好米之分的,是不是这个“积”字我一直不知道,但两种米我是知道的,妹妹小时候得了肝炎,家里蒸饭的时候会在我们吃的饭上单独给她蒸一小碗好米。面粉也有两种,一种叫做标准粉,一种叫做富强粉,后者蒸出来的馒头很白净。好米与富强粉都是很少能够吃到的东西。现在大家都为了健康而吃糙米了,我一直不知道那些玩意儿有啥吃头儿,可能小时候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大概在八十年代初期我家住上了楼房,每个月有个任务是买煤。离家不远有个煤场,每次要买两种煤,一种是正经大块的蜂窝煤,一种是很好燃烧的小块煤,这是作为炉子的引火煤。在楼房的厨房里点煤炉子做饭也算是当年的景致,我能用一张报纸就把炉子点着。每年冬天还要买冬储大白菜,放在阳台上、楼道里,一吃就是一冬天。那时候北方真是没什么冬季蔬菜,每天我们的伙食鲜少变化。如果说我的味蕾没有被整残疾的话,那要归功于我奶奶,她老人家有本事把很一般的东西做出不一样的味道。

我妹妹大概就没觉得生活曾经匮乏过,她只比我小三岁多,到她真正记事的时候,我家的生活已经开始好过多了。大概在八十年代初家里有了第一台电视,也用上是液化气,只是需要每隔一段时间去换一次,她上大学的时候家里每个月要给她几百块零花钱,在那个时代算是不少的。父母都算是小知识分子,文革前的大学生,这个时候收入已经开始多了起来。

大概在九十年代初,我们又搬到了另外一处楼房。那个看了小十年的三洋12寸黑白电视淘汰了,父亲有外汇指标,我们花美元在外汇商店买了一台25寸的索尼平面直角遥控彩电,那时候还在流行什么“21遥”,我们这个算是很先进的东西。父亲的意思是说干脆一步到位,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以后这个时代会把每一步“到位”都抛下那么远。

我算是那个时代的比较另类的,可能是天性更近似当年铁杆庄稼、提笼架鸟的先辈,对于各种能与众不同的玩意儿都非常喜欢。96年的时候我有了第一台手机、第一台电脑,当时买的时候还在想,如果这东西丢了或者坏了,要是再买的话估计要攒很久的钱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能有第二台。当然,现在我知道这事儿不难,手机、电脑已经不知道换了几台,连车都换到第四辆了。当年我用奥拓把老婆接到办婚宴的地方,岳父大人很不理解,我告诉他说:将来有本事我让您闺女一辈子做奥迪、宝马,结婚的时候坐半天算什么?这句话我在几年前终于做到了,可惜岳丈大人去世的早,没有看到这一天。

编辑找我要这个稿子,主题是“这个世界还会好么”,所以有了上面那段文字,算是在世俗领域里给这个题目一个回应:这个世界确实会变好,如果您也像我一样历经了这从匮乏到如今的生活,这是一个确定无误的事实。

如果真的如此就可以满足就好了。

我记得在我很年轻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子,每天都在上学途中路过她家,那时候我总会走得很慢,希望能恰好碰上她,跟她一起走完剩下的路。那时候天空很蓝,空气中有槐花的香味,晚上出门去练拳会经过一片长着夜来香的树丛,等我练拳回来之后,正好那些花开始散发香气,小河沟旁边有兔子喜欢的拉拉秧,我戴着手套弄回去喂养在阳台的两只小兔子。我现在居住的小区里的雪松死了,它们是被从远处移植过来的,很高大,但扎不下根,没有扛过这个冬天。它们的位置很快会被另外一些移植来的植物代替,它们不过景观而已,不是我们的生活。

说真的,这个世界会好么?如果从物质的角度来说,这个世界已经好了很多。记得我曾经看过一篇文章谈到社会进步,学者说在工业革命之前,人们对于社会进步这件事其实很陌生的,那个时候的时间更像是一种轮回,没有一个明确的、指向进步的目标。社会是进步的观点,大概在18世纪才有。这也不奇怪,我们现在认为天经地义的爱情,基本也没诞生几百年。在欧洲人看着教皇、期盼着天国的时候,我们在祈祷新皇帝是个明君,以便开始一段太平盛世。社会进步?那只不过是后来人们才知道的东西。

但我有些超于物质生活的想法——不好意思,有时候我也在吃喝玩乐之余想点儿什么。

我小时候有过一两次严打,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在街道办事处的外墙贴出大红告示,例数某人罪状之后“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最后是一个法院领导的签名。我甚至还记得有一次开公审公判大会,在判决前,那些将要在几个小时之后处决的人已经挂上了牌子。我家对面邻居的大哥哥因为围观斗殴被一起抓进去,到新疆呆了很久,回来之后才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黑社会。

那时候我觉得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没有人告诉过我这有什么不对,后来所有没最后判决的人都被叫做“犯罪嫌疑人”了,才知道当年那是一种如何的审判体系。从这个角度说,这个世界变好了。

但这是真的么?前两年还有拷着小姐游街的事儿发生,到今天在法庭上的犯罪嫌疑人还要穿着囚衣、剃着光头,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有权利穿着他们平常的衣物出席这个可能决定他们一生命运的审判,而往往这样的人命运早就注定了。

是的,这个世界确实变好了,如果我们从当年穿越时空到了现在,那么这个世界真的变得很快、很好,即使在雾霾里也能看到国贸三期的轮廓,即使在杂乱的酒馆里讨论敏感问题也不会有人去汇报,甚至连劳教都没有了。

重点不在于世界是不是变好了,而是我们跟随着这个世界成长了,原本我们认为天经地义的事情不再那么肯定。不是这个世界没有变好,而是我们需要一个更好的世界,来承载我们的理想。

我的一位朋友押沙龙曾写下这样的文字给这个世界:在童年的时候,我们不曾纯真;在青年的时候,我们不曾燃烧;在成年的时候,我们不曾成熟。我们是什么呢?也许我该刻上一句时髦的话:“神马都是浮云”。然后,带着这句恶俗不堪的话,走在春色明媚的街头,让阳光打在脸上,假装自己非常洒脱,假装自己从没有过沮丧,从没有过困惑,假装自己像鱼一样,从不哭泣。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开始变好,我希望我的后辈们不会活得像满足于蚯蚓、不会哭泣的鱼。当然,我自己也不想是这条鱼。

五岳散人

专栏作家,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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