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审女巫

 重审女巫

                                      曹保印

在新闻于弹指间就可以灰飞烟灭的时代，作为职业新闻人，我深知，人不能活在新闻里。否则，新闻中潜伏着的各种利益交割、各色人性弱点，将会像一个个沉默着的幽暗陷阱，使人深陷其中。因为，新闻并不是真实的生活，它只是一面面虚幻的魔镜，诱惑着人们站在它的前面，试图从中看到自己和自己所处时代的影子。

但，影子永远只是影子，它是没有呼吸的、没有血肉的、没有灵魂的、没有情感的、没有思想的、没有自主性的“怪象”。所以，透过影子，我们往往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摸不到，什么也感知不到，进而什么也收获不到。即便是在温暖的、明亮的光线之下，它也是黑色的、变幻莫测的、不可捉摸的、转瞬即逝的、梦一般令人备感失落、空虚、恐慌的乌有。更何况，魔镜里的影子，又并不是我们和我们所处时代的真实影像，而常常只是被一双双无形的手操纵的皮影。

所以，将希望与期待寄托给影子，显然是愚不可及的痴人说梦。也因此，那些活在新闻里的人，是悲哀的，是耳聋目盲的，是不可救药的。然而，人不能活在新闻里，却一定会活在历史里，而且必须要活在历史里，无可选择，也不能选择。谁可以抓住自己的头发，让自己离开地面？显然没有人，也不可能有。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活在历史里的人，只能被动地任人摆布，而不能主动出击，有所作为。

事实上，和活在新闻里的人不同，活在历史里的人，可以也能够有所作为。因为透过历史的重重迷雾，很多事情可以看得更明白，想得更明白，进而，便能以史为鉴，在未来的生命岁月中，做得更明白。历史，虽然从一定意义上说，的确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毕竟还是小姑娘。无论怎么打扮，涂多厚的粉，抹多艳的妆，穿晚礼服还是穿三点式，小姑娘根本还是小姑娘，并且随着她的慢慢长大，终究会成为母亲，用子宫繁衍后代，用乳汁哺育儿女。

对我来说，上面的这些感想，并非凭空而来，而是和下面的这个故事或者说新闻密切相关。虽然在信息转瞬即逝的今天，已经过去两个多月的它，早已经成了被很多人遗忘的旧闻，但当我从落满灰尘的旧报纸堆里看到它时，我还是被深深震撼了。这种震撼，不是因为它是两个多月前的报纸旧闻，也不是因为这则旧闻中讲述了一个发生在385年前的历史故事，而是因为在385年之后，一个国家要郑重重审历史故事中的案件，为一个被处死的“女巫”恢复清白名誉；并且，以此为起点，重审所有“女巫”案件，为冤魂们一一洗冤。

这则题为《德国重审385年前“女巫”案》的新闻，刊载于2012年2月15日《新京报》，全文如下：

2月13日，德国开始重新审理385年前一起火刑处死“女巫”的案件，意在为这名“女巫”恢复清白名誉。

1627年，德国科隆市女子卡塔琳娜·赫纳特因“施黑魔法”的罪名被判火刑。在遭到残酷折磨后，赫纳特最终被游街示众并绑在火刑柱上烧死。近日，科隆市市议会决定重新审查385年前将赫纳特送上火刑柱的证据。据悉，赫纳特曾是科隆市的邮政局长，这起“女巫”案可能是她政敌的阴谋陷害。

1500年至1782年之间，至少25000名德国人被以“施行巫术”的罪名处死，其中大部分是妇女，也有一些男性和儿童。这些人中有些是遭到仇人陷害，有些是自然灾难的替罪羊，还有一些甚至仅仅因为不合群就被当作“巫师”杀死，现在德国许多城镇和村庄都已经着手恢复他们的名誉。

这则新闻仅仅报道了300多年前德国死于“施行巫术”罪名者的数据，事实上，从14世纪到17世纪，整个欧洲都陷入了审判“女巫”的风暴中。大量被指称“女巫”者相继被捕，经过残酷的拷问逼供后，再以火刑处死。据林岚发表在2011年10月18日《法治周末》上的文章《“女巫”大审判》统计，在法国洛林，单是从1576年至1606年，就处死了3000人；在波尔多，单是1577年就处死了400人；在德国特里尔，从1587年至1593年，就处死了368人；在维尔茨堡，从1623年至1631年就处死了900人；在汉堡，从1623年至1633年就处死了600人。窥一斑而见豹，可知当年欧洲的天空中，在火刑燃起的浓浓烟雾里，飘浮着多少被冤死的“女巫”痛苦而又无助的灵魂。

据史料记载，在人类文明史上最黑暗的欧洲中世纪，处决“女巫”就如同马戏团的色情演出，常常是万人空巷地前来观看。一些男人更为起劲，因为这些“女巫”赤裸的身体、痛苦的扭曲，能给他们变态的感官刺激。在施以焚刑或煮刑的广场上，或是投河的桥边，排列着许多小摊，聚集着许多小贩，简直像在赶庙会。1681年，吕贝克地区的一家报纸发表了这样的新闻：“在距当地大约半小时路程的地方抓到了五个女巫，其中两个已被投入水中，其他三个也会尽快受到同样处置。当地有大批的人前往观看实况，其中有个酿酒商的儿子，骑着马匆匆地赶路前往观看，但失身落马，摔断了颈骨。”

在黑暗的欧洲中世纪，人性之恶在“女巫”们被肆意折磨、蹂躏、摧残、虐杀的肉体上，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其作恶的程度，超过了所有传说中最可怕的恶魔。这种登峰造极的作恶，并没有随着中世纪的结束而永远画上句号。事实上，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德国和欧洲，人性之恶又一次大规模暴发，只不过，被肆意蹂躏、摧残，并最终被虐杀的肉体不再属于“女巫”，而是属于600万犹太人。所以，中世纪的欧洲，远不是人类文明史上最黑暗的时刻，二战时期的欧洲，笼罩在犹太人头顶的死亡阴云，才是迄今为止人类文明史上最黑暗、最恐怖、最非人性、最反文明、最反人类的夺命鬼魂。

正是基于这个历史背景，我才会对重审385年前的“女巫”案的新闻，如此震撼。为什么要重审这个古老的案件？显然，这不仅是德国对自身历史的反思，更是对自身历史的负责，对自身现实和未来的警示与告诫。重审“女巫”案告诉活在当下的每一个人，不要以为历史可以画上句号，事实上，历史永远没有句号，也不可能会被谁画上句号。无论强权有多强，无论淫威有多淫，无论专制有多专，历史永远是历史，真相永远是真相，没有人能彻底打扮历史，也没有人能永远掩盖真相。历史就站在那里，真相就站在那里，终有一天，它们会牵起手。当这一天到来时，所有的强权、淫威、专制，都会成为跳梁的小丑，而将这样的小丑绑在火刑柱上燃烧，人类将会迎来光明。

当然，我之所以会对德国重审“女巫”案深感震撼，更缘于对当下中国的历史与现实忧虑。我深知，对中国与中国人来说，仅仅过去30多年的“文革”，同样是中国文明史上黑暗的一页，但是，对“文革”的重审与反思，却始终没有真正开始。而在“文革”中，又有多少人因被“巫”名化死去呢？官方的统计数字是：“总的估计，因大量冤假错案受到诬陷、迫害和株连的达到一亿人以上。”而 R．J．Rummel教授在著作《一百年血淋淋的中国》中说，“文革”中丧生者的数目大约为773万人。也有国内学者如丁抒说，773万人这个数字可能偏高，他相信应在200万人以上。虽然后两组数字都有待进一步实证，但是，由“文革”造成的非正常死亡人数，应该不是一个小数目，而且肯定会超过中世纪欧洲被处死的“女巫”总数。

现在，德国开始着手重审“女巫”案，而我们对“文革”的重审，又将从何时开始？如果我们没有勇气正视历史的错误，没有信心还原历史的真相，恐怕没有人敢保证，类似的悲剧不会重演。毕竟，我们不但今天活在历史中，明天也还将活在历史中；我们的儿女也和我们一样活在历史中，并将被历史的子宫繁衍，被历史的乳汁哺育。显然，我们不能也不应允许历史的子宫被伪造，历史的乳汁被毒化。

也正因如此，温家宝总理前不久的警告才弥足珍贵——

“‘文革’错误的遗毒和封建的影响并没有完全清除”；“现在改革到了攻坚阶段，没有政治体制改革的成功，经济体制改革不可能进行到底，已经取得的改革和建设成果还有可能得而复失，社会上新产生的问题也不能从根本上得到解决，‘文化大革命’这样的历史悲剧还有可能重新发生。”

我深信，没有人愿意看到历史悲剧的重演，没有人愿意活在随时可能被“巫”名化的社会，没有人愿意成为人类文明黑暗时代的牺牲品，没有人愿意出现在385年后的案件重审名单中……既然如此，每个人都应该也必须要有进一步推动改革开放的责任感、紧迫感、使命感，尽一切努力主动出击，对历史有所作为，对真相有所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