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京辉和廖一梅的《恋爱的犀牛》

西闪/文

近几年来，奥巴马推行的医疗改革在民众中间引发了巨大而持续的争议。特别是它的核心条款——“强制医保”，即个人若不购买医保便要接受罚款的内容，更被一些人视为有撕裂社会之嫌。若不是立场向来保守的首席大法官小约翰·罗伯茨（John G. Roberts）“临阵倒戈”，恐怕法案很难涉险过关。不过现在，鉴于最高法院在美国政治体制中的尊崇地位，获得宪法“加持”的医改法案终于可以在支持者中激起理直气壮的欢呼了。他们中的代表人物，经济学家保罗·克鲁格曼（Paul Krugman）在《纽约时报》上撰文表示，奥巴马医改的真正赢家是大多数美国人，“简言之，除非你属于那个和大多数人的生活现实相隔绝的少数富人阶层，最高法院的决定所带来的赢家会是你的朋友、你的亲戚、你的同事——而且，极有可能是你自己。对几乎所有人来说，我们将从一个更加和善和高尚的美国社会中获益。”当然，反对者在失望之余更是怒火中烧。兰迪·巴尼特（Randy Barnett）就用“前所未有、不受限制、没有必要、极度危险”这四个词来指责奥巴马医改，并批评最高法院的裁决是出于政治的考量，有损法律的尊严。这位法学教授与奥巴马、罗伯茨还是哈佛大学的同门。

然而，对于普通民众来说，无论支持者声浪巨大的欢呼，还是反对者异乎寻常的愤怒，都可能掩盖了一个尴尬的基本事实。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的民调结果显示，43%的受访者支持医改。而凯泽家庭基金会（Kaiser Family Foundation）的另一次民调却表明，仅有30%的受访者支持改革的核心条款：“强制医保”。换句话说，支持改革的人未必真正理解改革。同样的，反对改革的人也未必明白他们究竟在反对什么。极有可能，这些人彼此对立的态度，不是出自对进步的真正认识，而是源自各种精英话语的塑造作用。

在经历了20世纪这个被伯林批评的“最糟糕的世纪”之后，人类进步的信念遭受了空前的损害。世界大战的战火、意识形态的争斗以及极权主义的兴衰，这些事实都给人类心灵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刻痕。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不少人都下意识地对各种形式的进步保持高度的警惕，以至于从中看出乌托邦的邪恶预言——不管这些进步是革命还是改革，甚或普通寻常的些微变动。当然，明智之人都清楚，进步时时刻刻都在发生。作为人与人之间就未来许下的必不可少的承诺，进步起着社会黏合剂的作用。它也许不再是治疗绝望的妙方，但仍然是缓解压力的良药。只不过，很多时候它得用各种各样的言辞包装起来。同时，就像在奥巴马医改的问题上，有些人彻底成了话语的俘虏，不肯做任何实质意义的思考。

在《反动的修辞》中，思想家赫希曼(Albert Hirschman)从反对进步的话语中提炼出三种修辞方法。这三种方法分别是悖谬论、无效论和危险论。几乎所有情况下，保守者都会交替使用这三种修辞手段来反对进步。所谓悖谬论，意思是说人们在追求进步的过程中往往产生非预期的极端后果。例如19世纪欧洲的保守者就常用这一手法反对济贫法和普选权。当时有人撰文称济贫法原本打算防止乞丐，却使得乞丐成为了合法职业，这就是典型的悖谬论修辞。作家福楼拜在《庸见词典》里强烈批评普选权是“政治学中最烂的单词”，因为它试图抬高无产阶级的地位，却使得政治成了荒谬的愚行，“人类精神的耻辱”——这也是一种悖谬论。

无效论很好理解——人们对进步的追求是无效的，任何变革的努力都是“表面的、外在的、装门面的，因而都只是幻想而已。”赫希曼说，这是一种比悖谬论更加精致的诡辩。其实，在人们的话语环境中，这类无效论的修辞有各种精简的版本。譬如“换汤不换药”、“万变不离其宗”、“新瓶装旧酒”等等。

比较起来，危险论在论述上是最完备最精致的。它断言，人们对进步的追求本身可能是值得赞许的，但是却包含着这种或那种难以承受的代价或结果。在人类进步的历程中，不时会有学者貌似深刻地指出，人类的进步往往问题重重，以至于任何前进的新提议都将对先前的一个或几个成就造成严重损害。回头来看巴尼特指责奥巴马医改的用词，不正是赫希曼所提的“反动修辞”的混合？

不过在赫希曼眼中，“反动派”与“进步派”都是中性词，不含道德上的褒贬。因此在批评反动的修辞之余，他也没有放过进步的修辞。他认为，进步派在修辞上易犯的错误也有三种。一种是规律论，也就是再熟悉不过的那句话：“历史站在我们这一边”；一种是和谐论，意指新旧变革彼此促进完美相容，正所谓“美好的事物一并到来”；还有一种叫做威胁论，大意是若不立即变革，危险就会迫在眉睫。这三种修辞也能产生极大的魅惑作用。

洞穿反动与进步的修辞，是为了认清反动与进步的事实，赫希曼的深意即在于此。回顾历史，哲学家艾耶尔（Alfred J.Ayer）说：“比起一个世纪前，现在的普通人更加仁慈、更加平和、更加关注社会的正义。”他道出了进步的事实。更少的残酷，更多的和平，更公正的社会，时刻以这三个标准衡量进步，现实世界的人们就不会在花言巧语中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