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裸猿已不再害羞

45年前《裸猿》的首次出版是一个重大历史事件,它是新达尔文主义运动走出生物学界而迈向社会科学领域时所扔出的第一枚炸弹,此后,理查德·道金斯和爱德华·威尔逊又分别于1975和1976年出版了引起巨大反

村上春树本身是个很好的、中短篇好过长篇的小说家,而且态度颇为严肃——可惜贴给他的标签,大多很是偏颇。明明写过《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那样的结构佳作、《奇鸟行状录》那样的反战抨击政治小说、青春四部曲(《且听风吟》《1973年的弹子球》《寻羊冒险记》《舞舞舞》)那样的青春小说转型到反右翼和反思社会小说,以及一大堆精妙短篇,像1995年《奇鸟行状录》里,居然都涉及到诺门坎战役战后苏联战俘营日本右翼选举这些话题了,结果每每都挂上《挪威森林》和《1Q84》加上跑步书,好像这点东西就是他的代表作了似的。

村上春树的写作技巧,不算很日本。论到“和风”,则老一代的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长他一辈的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们,都比他风味浓郁,更有“这玩意一望而知是日本作品”的辨识度。相比于前辈日本作者,村上春树是个更美式的小说家。生活方式上,他读大学期间就筹谋爵士乐酒吧,29岁才出道写小说,又搞翻译,数十年如一日的跑步。他大学毕业晚到26岁,在短篇小说《出租车上的吸血鬼》里,他曾自嘲过“大学上了七年之久”。他和太太结了婚,贷款攒足了500万日元开酒吧,直到30岁关张。这段生活,在《且听风吟》、《1973年的弹子球》、《寻羊冒险记》里都有描写。《国境以南太阳以西》里,男主角干脆就是开爵士酒吧的。

这样一段很美式的生活,令到村上春树,至少是早期,对美式品味和美国作家甚为推重。实际上,如果要讨论他早年风格,很难脱开斯科特-菲茨杰拉德、雷蒙德·钱德勒和雷蒙德·卡佛这三个人。

村上春树在他作品里,不只一次提到菲茨杰拉德。《且听风吟》里,谈及他虚构的作家“哈特费尔德”时,就列了菲茨杰拉德与之比照。《挪威的森林》里,永泽和渡边这对男一号和男二号,就是通过菲茨杰拉德开始对话,言谈之间,直接把菲茨杰拉德封到了经典地位。

村上春树《且听风吟》,许多部分都可以看作对菲茨杰拉德的致敬,尤其末尾离开爵士酒吧,上长途车看海岸灯灭,“一切一去杳然,无人可捕获”,时光抛掷,茫然若失,其风味和《了不起的盖茨比》结尾处,尼克的海滩独白绝似。在《且听风吟》、《1973年的弹子球》、《寻羊冒险记》前半段,村上春树总在呢喃着一个很菲茨杰拉德主题。菲茨杰拉德在告别他的少年时光,村上春树在告别他的海边故乡(《寻羊冒险记》里被填埋了的海、《1973年的弹子球》里的“宇宙飞船”号弹子球机)和“二十岁的年代”。

村上春树1979年写完《且听风吟》,1980年《1973年的弹子球》。如上所述,那时他风格清丽洗练,但已经隐约出现这些主题:“被过去时光吸噬进黑暗之中的往昔”。同时期的短篇,1981年《意大利面之年》、《四月一个晴朗的早晨,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他更喜欢摆弄“个人情怀+回忆”的路数。

到1982年,他完成《下午最后的草坪》时,已经露出了一些“彼侧的阴暗”。那个小说里,他为某中年妇女除草,受邀去观看她女儿的房间:在端详这个“主人不存在”的房间时,笔触间渗透着阴森味道。1983年的《烧仓房》,他点到了这个主题:“那些被黑暗暴力吞噬掉的、不被注意的人”。也就是这年,《寻羊冒险记》出版。

村上春树后来说他喜欢雷蒙德·钱德勒。他说他读了十几遍钱德勒的名作《漫长的告别》。2006年亲自把这书译成日文了。实际上,对照村上春树的《舞舞舞》和《漫长的告别》,有个显而易见的细节。《舞舞舞》里主角被“渔夫”和“文学”俩警察带去讯问的经典黑色幽默段落,可以类比《漫长的告别》里,特里·伦诺克斯刚失踪时,俩警察闯到马洛家来敲门的情节——根本就是致敬段落。

《舞舞舞》和《漫长的告别》里的两位男二号,同样身处富贵,但同样对之厌倦不堪,喜欢没事来找主角喝酒发牢骚的五反田和特里·伦诺克斯,嗅来也不无相似

村上春树自己也说过,《1973年的弹子球》写完后,他有过选择。然后就是《寻羊冒险记》里。在我看来,这个过程可以推演为:他从菲茨杰拉德转向钱德勒。《且听风吟》和《1973年的弹子球》风格类似,清新、悒郁,略微有他后来招牌的“彼侧之空虚”的意境了,但大多还是在和流逝的时间对抗。而在《寻羊冒险记》和《舞舞舞》,主角开始行动起来,开始有类侦探小说的味道,各类村上春树式的想像力、黑色幽默和比喻也出来了。《寻羊冒险记》和《舞舞舞》里的第一人称男主角,都不是个省油的灯:日常的冷硬幽默,到处溜达,与其他势力对抗,有碰撞,有斗智,类似细节,都像复制了一个钱德勒笔下的马洛侦探。

村上春树喜欢卡佛的事尽人皆知。“极简主义”也早被说成烂话题了。换个角度想:卡佛的小说里,一个有趣的特色:《大教堂》和《真跑了那么多英里吗》这两篇,都试图从现实开始,逐渐过渡入一个近于虚空的情境。《大教堂》结尾尤其如此,主角就坐观他人慢慢把现实感抽离掉,反客为主,进入一种虚空领域。卡佛在其唯一一篇描写父亲的小说里,也用过此手法:结尾处,大家都开始念“雷蒙德”这个父子通用的名字,死者彷佛荡漾在生者之重。这种玄空的、与死亡连接的彼侧世界,恰好是村上春树所喜爱的。

村上春树的小说里,常有两个女性。一个温柔年长性格偏内向,一个活泼年少而且常神神叨叨。比如:

《挪威的森林》:抑郁的直子,春鹿般的绿子。

《舞舞舞》:娴静的由美吉,通灵到神异的雪。

《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29岁的图书馆大胃姑娘,一身粉红17岁的胖女郎。

《奇鸟行状录》:失踪的太太,神神叨叨的笠原MAY。

前者基本代表过去的年代、已故的人,而且连接着黑暗(比如,由美吉连接着羊男,失踪的太太连接着她可怕的哥哥,直子和木月),是暗之彼侧。而后者相对代表着阳光烂漫的生之世界。

所以你能如此推论:《1973年的弹子球》,双胞胎女郎基本代表了那个活泼年少神神叨叨的搭花茬姑娘,而那个温柔年长性格内向的姑娘则是——弹子球机。在那段故事里,弹子球机基本起着联系70年代初少年时光的作用。最后,当主角见到弹子球机并与之对话时,小说真正的核心话题才出现。

在面对这两个姑娘时,主角一般会与那个温柔年长性格内向的姑娘睡觉。你可以理解为:村上春树似乎想用“与过去的女人睡觉”来完成“与过去的连接”。所以,《国境以南,太阳以西》里,主角最后还是和岛本睡了。《海边的卡夫卡》里,田村卡夫卡基本是做了半乱伦式的思想冲激。

另一个倾向:

村上春树的小说里,真正参与到剧情中的人,基本都比他聪明。接话茬神神叨叨的姑娘个个都比他伶俐,不必再提。而他擅长描写“现实得令人恐惧的反派”,而且描写出他们的黑暗魅力。比如《寻羊冒险记》里的秘书,比如《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里的小个子,比如《舞舞舞》里的牧村拓,比如《奇鸟行状录》里的牛河。他们的作派,普遍有这种潜台词:

“喂喂,大家都是混口饭吃的,都是成年人了,何必拐弯抹角呢。我也不想刻意伪善,但就这样直接把事情说清楚比较好吧!”

如是,村上春树早期和中期的大多数小说,其实都可以归纳为一个类似的故事:

一个“不合时宜”的,守旧的,怀念着早年故乡海滩风景和故友的,不喜欢大城市现实主义冷酷面貌的,性格独立的,爱耍冷幽默的主角。

VS

一个黑暗的、现实的、狡猾的、庞大的、吞噬时光的、带有死亡阴影的、填海造陆把一切美好旧时代事物吃掉的、资本式的、暴力的,大家伙。

(《且听风吟》里的流逝时光和战争阴影,《1973年的弹子球》里的虚空时光和新别墅区,《寻羊冒险记》里的羊,《舞舞舞》里贯彻始终的死亡阴影,《奇鸟行状录》里的绵谷升及他身后剥皮鲍里斯的阴影,《海边的卡夫卡》里把中田强行变笨而且始终侵袭他身体的黑暗,都是这样的)

在我看来,村上春树的聪明处:

他擅长一两人之间的对话,很擅长气氛的描摹,所以他描写“正常世界过渡到彼侧世界的幽暗”时非常随心所欲。所以无论他的篇幅多么长,三人以上的对话其实很少。这也是后期他主角必须到处活动的原因:主角是书胆,得串起一切来。而且,他非常擅用比喻。他的比喻需要的不是精准,而是极强的画面感。所以他的小说有非常细碎亮丽的镜头感,“如空中所见西奈半岛般横无际涯的饥饿”,“静得像沉在湖底”,之类。

这个独善其身的、偶尔有小伤感但大体冷幽默的、怀旧美好抵制按部就班社会的、对政治和战争及庞大机器抱着反感的、偶尔卖萌玩象征的、想象力泛滥的家伙,在跟一个庞大呆滞黑暗的对手捉迷藏。在偏长的小说里,他经常被对手搞得很压抑;但短篇小说里,他就有机会得胜了。所以,他的短篇总是比长篇轻扬跳脱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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