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张艺谋如何让禁忌性感

性禁忌仍然存在,但卖弄性感却成为市场经济中屡试不爽出奇制胜的法宝。文革,也正是张(邹)艺(静)谋(之)加诸影片身上的性感标签

上海火车站是人口最为拥挤的地段,在消费与娱乐不彰的文革末年,除非政治集会,你很难于城市中寻到第二个类似的人声鼎沸之所。陆焉识从劳改农场中逃跑回家,未能见到妻子,他留了一纸字条,却竟未清晰标明第二天站台会面的准确地点。当冯婉瑜拎着行李和食物,未受任何阻碍,刚刚赶到站台,东张西望寻找分别近20载的丈夫,蓬首垢面的陆焉识在隐秘处已经按捺不住,一跃而起,呼啸而出,对着嘈杂的人群挥舞双臂,高喊冯婉瑜的名字。他并没有看到自己的爱人。

主人公的情感爆发,只是这华丽丽悲情乐章的开始,接下来的追捕、反抗以及陆焉识被抓走和冯婉瑜倒地负伤情节,给了这部基调文艺的影片第一个极具张力的高潮。但就在那一刻,我却感觉到一种不适:这是面对历史小姑娘时,过于人工雕琢粉饰的细节夸张,所给予我的视觉不适。

在禁欲的文革时间,只有挥舞着红宝书高呼政治口号,才是可被接受张扬的公共空间行动。在人潮人海中,以一个在逃右派劳改犯的身份,表达迫切与妻子见面的激情,这并非一个情智正常者所应具有的反应。无关危急状态,也不是再无机会,在前一天入夜隐忍着未再回家敲门的陆焉识,仍然有太多可能性见到爱人冯婉瑜,公开跳将出来不仅将给妻女带来可预见的麻烦,也注定终结逃亡之旅,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一刻的冲动,仿佛是莽撞无识青年灵魂附体,陆焉识不再是已过中年历尽政治劫波的高级知识分子,也和后文归来淡定的他形成巨大割裂。张艺谋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表达爱意的最好方式,当你思念一个人,你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哪怕在阶级斗争的年份,哪怕已有二十年政治迫害所带来的经验。这符合张艺谋给这部片子的定位——“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它适合于影像呈现。和我一起看《归来》的那位25岁美女,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哭得稀拉哗啦的。

是白天场,影院人不多,但中途还是有三个更为年轻的青年离场。他们或许对反右和文革都所知甚少吧,也对老年人隐忍的爱情不感兴趣。张艺谋跳脱《陆犯焉识》精心营造的这一场景,也没能留住他们。但和中国另一有文革背景的经典影片《蓝风筝》比起来,后者更显沉闷。就影片的可观性而言,张艺谋胜上一筹,他相对更懂市场之所需,更善于以冲突抓人眼球,只是在文革语境的日常经验拿捏上,经不住推敲。

陆焉识的女儿丹丹,原本在严歌苓笔下是一个植物学博士,张艺谋将其变身为芭蕾舞演员。这是相当出彩的角色转换,怒目圆瞪的红色娘子军造型,远比血吸虫防治更具符号意象,也更适合电影语言展现。《红色娘子军》是文革前首演的革命现代芭蕾舞剧,中国著名的恶霸地主“南霸天”形象即出自这里。在这部剧中,女主人公吴琼花从一名苦大仇深的丫鬟,成长为一名有着坚定共产主义信念的红色战士,预示了陆焉识的女儿在长期的党化教育下,最终决定去举报自己的阶级敌人父亲。

可在运用红色符号时,张艺谋又犯了一个错误。作为大右派、反革命陆焉识的女儿,她能否进入红色娘子军剧组已是问题,更遑论出演女一号,这希望自始即无。但在陆焉识逃回上海之前,已经20岁的丹丹却始终怀揣念想,她舞跳得好,而且组织上在约谈她们母子俩时也给予了这样的暗示。或许是因为冯婉瑜到底还是立场不坚定,偷偷跑去车站会晤陆焉识,才让丹丹最终失去了主演资格。

这是在革命暴风骤雨中经历成人礼的张艺谋所构筑的文革图景细节,无论是对那个年代政治渗透生活的理解,还是在人性体验的把握上,都暴露其短。冯婉瑜失忆的核心细节,也处理的不够温润。一个把所有明天都记成同一月5号的失忆者,其实已经失去了生活的自理能力,她却偏能在独居的时候井井有条的处理其他日常事务。至于何以居委会的大妈都还记得,却又独独对最刻骨铭心深爱的丈夫失去印象,怎样唤醒都不成?这都颇启人疑窦。

煽情是容易的,难的是如何让他符合日常经验。

影片结束后,一起观影的美女说:总感觉这部影片缺了点什么。它没有那么多耐人咀嚼的内容,太单线条的至简叙事,甚至连张艺谋本人所一再强调的陆焉识、冯婉瑜与女儿等人的关系“重建”,都显得那么浮皮潦草、虚应故事。它当然也缺乏一个史诗作品所应具有的恢弘张力。影片删去了原著中大段陆焉识受难和劳改情节,一切都只服务于一段感人至深的爱情,仅有的文革背景铺陈,也仅仅只是刍狗而已。

“对于讲故事的人来说,当然会愿意寻找这种历史的节点。这样的故事会好看,也就是俗话讲的会深刻,所以我们通常不会放过这些历史阶段。”张艺谋这样说。他也的确是这样做的。《活着》走得远了一些,所以它迄今仍是张艺谋最好的作品。《归来》一则有意向审检妥协,另则其自身的工具理性取向,也决定了张艺谋只肯将它当做一件修饰容颜的画衣,让爱恨(后者其实只有浅薄表现)的渊薮看起来有那么点浅尝辄止的深刻而已。

“文 革”仍然仿佛是我们社会的私处。它是一个禁忌,被遮掩着,轻易不肯示人。在正统的教育中,它丑陋,也有一点肮脏,是承载一个动乱年代民粹情感的泄洪器。而有关它的G点,是如何被触动并掀起和尚打伞般众神狂欢的愉悦高潮,却又秘而不宣。在生殖的意义上,它又备受肯定,作为主义传承链条中不可分割的一环,依然可以超越自身的暗黑来昭示九个指头所指向的特色光明未来。

张艺谋的《归来》,跨过了生殖崇拜意义上的文革展示,对其排泄功能也轻举轻放。愉悦本身成为影片展露的目的,只不过,这愉悦并非来自彼时的政治狂欢,而是经由若干年后对刻骨铭心一次虐恋的回顾,以和解的名义消弭了痛与伤害。

当陆焉识从站台天桥下呼啸而出,高喊着爱人的名字,一群毫无个性棱角的施暴者追了过来。他们在影片中一直面目模糊,有时甚至还流露一些温情(譬如那个居委会大妈)。这意义不在避免了脸谱化,更多是反映着编导的冷处理。性禁忌仍然存在,但卖弄性感却成为市场经济中屡试不爽出奇制胜的法宝。文革,也正是张艺谋加诸影片身上的性感标签。

《归来》当然是一部有关文革的电影,但文革只是作为商品卖点存在而已。对我们时代私处的触碰,无法从心所欲。张艺谋对文革的借用,无关轻佻,它只是政冷经热现实下,民间在左冲右突的尺度博弈下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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