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非洲(叶倾城译·四)

在农场上,我还有近千公顷的草地,长草离离,在强风中如海浪起伏,吉库尤小放牛娃们在草地上放牧自家的牛群。寒冷时节,他们往往随身带着一个装满热炭的柳条筐,有时会引发草地大火,对农场来说,这可是不得了的祸

(凯伦与她的宠物猫头鹰在一起。)

咖啡园里有几幅图景美不胜收:雨季初来,盛放的花朵闪着微光,在迷雾及蒙蒙细雨中,宛如粉笔绘出的云朵,笼罩在240公顷咖啡园的上方。咖啡花有一种淡淡的、略带苦涩的芬芳,像黑刺李花;当大地被成熟的咖啡果染红①,所有的妇女和所有的孩子——当地人称为“图图”的——都倾巢出动,和男人们一道,收割咖啡果。随后,大大小小的牛车,全部整装待发,把咖啡豆们运送到河边的工厂。我们的机器状态向来不稳定,从来没法确定会发生什么,但这工厂是我们自行设计筹建的,难免敝帚自珍。有一次,整座工厂在火灾中化为乌有,事后只得从废墟中重建。巨大的咖啡烘干机转呀转呀,在它的铁胃里,咖啡豆们互相磨擦,声音像海浪正在冲刷海岸。有几次,咖啡烘干、准备出炉的时分正是子夜前后。那真是惊艳一刻,高大幽暗里的厂房里,挂满防风灯,处处结着蜘蛛网,遍地咖啡豆的外皮。在灯光下,一张张闪耀着兴奋的黑色脸孔,围在烘干机周围;你会感觉到,整座工厂,在这不寻常的非洲之夜,宛如阿比西尼亚②人耳垂上一颗璀灿的宝石。随后,咖啡豆被脱壳、分级、手工分检过,装入麻袋打包完毕后,用缝马鞍用的粗针大线将麻袋封口。

黎明将尽,夜色还昏蒙,我躺在床上,听见大车的声音,一车十二吨,十六头牛拉一辆车,每辆车上,装满咖啡的麻袋垒得高高的。它们上路了,去往位于长工厂山上的内罗毕火车站。一片叫喊吵嚷的声音,是车夫们跟在车后面跑。我很高兴这一条路基本都是下坡,只有一处上坡,因为农场比内罗毕城地势高300米。傍晚前后,我走出门来迎接返程的队伍,空空的大车前方,牛累得低垂着头,一个疲惫不堪的小孩领着它们,倦透了的车夫,手里的鞭子无力地拖曳在道路上的扬尘间。现在我们已经尽我们所能了。咖啡一两天后就要扬帆出海,我们只能祈祷它在伦敦拍卖市场上能交个好运气。

我有2400公顷土地,所以除了咖啡园之外,还有大量的空地,其中一部分是原始森林,还有大概400公顷是棚民①的地,他们称之为“自留地”。棚民都是原住民,和家人一道在白人农场里耕种一两顷地,代价是每年要为农场劳动一定天数。我觉得,棚民们看待这件事的视角和我们不同的。归根结底,他们大部分都是生于斯生于斯,甚至可以上溯到他们的父辈。所以他们看来,我和他们一样,住在同一处,做同样的事,只是地位较高而已。原住民的地可比农场里其他地块热闹丰富得多,每年间,随着时日更替,景象变幻多端。当你穿行在瑟瑟作响的高大青纱帐间,脚下是被踩得很硬实的细细田埂,玉米高过你头顶,收割马上就要开始了。地里的豆角也熟了,女人们负责采撷、打壳。豆秧和豆荚积成一堆后点火焚烧,所以某些特定的季节里,不时的,农场上随处冒出碧蓝的青烟。吉库尤人还种番薯,蔓生的番薯秧匍满一地,枝叶纠缠,宛如一张编织得很密实的草席。南瓜也多种多样,一个个墩实实的,通体花纹黄绿相间。

无论几时走进吉库尤人的自留地,首先抢进眼帘的,往往是老妇人弯腰弓背的背影。正在耙田的她,看上去像只驼鸟,把头埋在沙里。吉库尤人家家都有几幢尖顶茅草棚屋和库房;房与房之间的空地,硬如水泥,镇日都很热闹,晒玉米,挤羊奶,小孩和小鸡都跑得正欢。日已将晚,暮霭深蓝,我在原住民房子附近的番薯地里射击彩鸡鹑①,叶片如穗的大树上,谷仓鸽发出嘹亮的咕咕欢唱。森林曾覆盖整片农场,现在只在自留地里零星可见,是当年的残存,也是鸽子栖足的地方。

在农场上,我还有近千公顷的草地,长草离离,在强风中如海浪起伏,吉库尤小放牛娃们在草地上放牧自家的牛群。寒冷时节,他们往往随身带着一个装满热炭的柳条筐,有时会引发草地大火,对农场来说,这可是不得了的祸患。干旱年景,斑马和羚羊,时常下到农场的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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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咖啡果:成熟的咖啡果为红色,形如樱桃,咖啡豆是其中的种子。

(上图为长在树上的咖啡果。)

②阿比西尼亚:埃塞俄比亚旧称。以下全统一为埃塞俄比亚。

(上图为埃塞俄比亚地图)

③棚民:作者的农场,原本世世代代由吉库尤人使用。但肯尼亚沦为殖民地后,这些土地被视为闲置土地出售。吉库尤人还可以住在原处,但已被视为“非法占地者”,此处译为“棚民”。他们自己的小块土地,即下文所称“自留地”。

④彩鸡鹑:鸡形目的一种,主要分布于印度次大陆。

(上图为彩鸡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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