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书的“逼格”有多高

读书的好处就是让人落后于时代。《少年Pi》的作者扬·马特尔给前总理哈珀推荐书,就是要哈珀做个这样的人。

一本书的“逼格”有多高

云也退

跟一个图书编辑聊天,他说,写书,就是比装逼呗,谁逼格高就有更多的人买。他怕我误会,就又找补了一句:我不是讲作者坏话,装逼没什么不好的。

行内人见多识广,讲话常常cynical,即京城俗话说“都是老中医,少给我来这套偏方”。但现在cynical腔是话语市场里的硬通货,说一本书“逼格很高”算是种赞许,但同时包含着“你装逼”的指控和“我看透你了”的骄矜,饶有杀气。前些天周克希宣布因为身体缘故,放弃翻译七卷本《追寻逝去的时光》余下的四卷,报道发在某网站上,下面的一溜留言都是这种调调,很多人没看过一页《追忆》,却个个雄壮地说这书“是给人装逼用的”,不译不读也罢。当年那位白卷先生张铁生,最近据说身价暴涨,看来大家都受了激励。

说一本书“逼格高”,也是暗讽它摆出一副让人掏钱、给人荣耀的姿态。那么我来举个实例:有一位作家给总理寄书,每周一次,连续寄了一百本,每本书附上一篇推荐词,少则数百字,多则二三千字,他还为此建了网站,待那位总理任期届满,这件事才告一段落,作家把所有相关的文字都结集出版——这样出来的一本书,算不算“逼格”爆棚?

给总理荐书,一个这么大的卖点,而且想出并实施这个点子的人还很有名——《少年Pi的奇幻漂流》的作者扬·马特尔。他做这件事,难道不是出于自己的知名度和话语权么?难道不是为了耸人听闻,出了书好炒热么?

且慢,还是先看看书吧。

马特尔对总理有个预估,那就是他不是一个会读书的人,更谈不上热爱文学。他给哈珀推荐的第一本书,是列夫·托尔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他告诉哈珀为什么要读文学:文学“并不像是一堂索然无味的道德说教课,而是承载了真实生活的重负,争妍斗艳,清新盎然。”“我们在阅读虚构小说中的人物的同时,归根结底是在阅读我们自身……我们会更加睿智,我们的人生会更加厚实。”

慎终如始,到倒数第四本荐书,即著名剧作家皮兰德娄的《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时,马特尔再次写道:“艺术乃生命精髓。艺术是剔除了平凡、普通与庸常后的生活。……小说与戏剧需要的只是精华部分。故而,它们的确具有比枯燥空洞的现实更大的真实。”他设法引着总理,沿自己的思路去体会文学的用处:“有的时候,我们也在充当‘寻找剧作家’的角色,也在寻觅方向、寻求生命的意义,而另外一些时候呢,我们在有意或无意中充当演员,扮演着命定的角色。”

他的诱导有时居高临下,在推荐斯皮格曼的漫画小说《鼠族》时,他说“你必须从众找到自我,去思考人生的真谛”;有时不卑不亢,绵里藏针:“对你我而言,2008年必将是繁忙的一年。我有一本书要完成,而您有一个国家要治理。我们都希望各自的辛劳能得到人们的佳评。”在说到赛珍珠时,马特尔再度谑而不虐,比较了一下政治家和作家:赛珍珠依然是二手书店的常备作家,“而政治家呢,他们离职时……很快,人们挠着脑袋,很难记起他们到底在何时掌过权,又有何成就。”

现在,你相信这是本好书了么?马特尔和他的朋友们没有拿“致总理”当幌子,他们用心介绍每一本书,值得一说的是,他们用上那些很多人早已不会用的词:《基列》“是一部真诚的小说”,《路易斯·瑞尔》“是一部严肃之作”,《化身博士》是“一部经久不衰的名著”,《广岛之恋》“是一部精妙、睿智、感人的作品”;艾丽丝·门罗摘得了2009年度国际曼布克奖,这“多么值得称颂啊”;J.M.库切是“所有在世作家中我最喜欢的一位”;禾林公司的言情小说有这样那样的瑕疵,“但这不妨碍此类小说为出版社创造了1.3亿和56.3亿这样骄人的数字”……

我有时想,读书的好处是让我们落后于时代,尤其是落后于那些时髦语言:只说“牛逼”而不说优秀,只说“逗逼”而不说幽默,除自己外看谁都在“装逼”。这些语言很酷,让人觉得自己老于世故,一派江湖中人,不过相伴生的是,你不管谈什么,都会操着一种不信世上有真诚二字的语气。

同样以己度人,扬·马特尔度出了截然相反的结果。他相信一个人写作,是因为人有个脑洞要补,有一个问题需要回答,有一张画布需要画——混合了焦虑、好奇和愉悦。艺术便缘起于此——他填了上了那个洞,回答了问题,在画布上泼上了彩色,所有这一切都是为自己做的,且不得不做。所以,他对同行保持平和的致敬姿态,他发自肺腑地赞美那些书和作者,即使对他不太喜欢的作家,如博尔赫斯、赫塔·米勒和格特鲁德·斯坦因,也不失耐心。在评论斯坦因小说《三个女人》时,他还留下一句治愈系箴言:“任何一本书,不论是糟粕还是经典,都可以让我们体验另一个人的生命历程,感受人生岁月的智慧与愚钝。”

因《少年Pi》摘取布克奖,扬·马特尔一炮而红,在一番例行公事的活动后,他重新钻回图书馆,关在书堆里琢磨新作。后来李安拍电影,再度带热了这本书。有位记者要他谈谈成名的感觉。他说,名声和爱、饿或孤独这些内在的东西不同,名声是完全外在的,来自其他人的头脑。是其他人,把自己心里的一些观念投射到你的身上,所以,成名和做个同性恋、做个犹太人或者做个众人眼里的少数派没什么两样。

记者又问: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写动物?

作家答:“因为我们对自己的同类都太cynical了,我们写到人的时候,总忍不住冷嘲热讽个不停,但对动物则不会,尽管我们也不太能保护它们的栖息地,使其免于毁灭。”

这件“逼格”很高的事,做起来绝对不易。马特尔和朋友们坚持了一百周,看似轻松,实则字斟句酌,小心维护着这种完全单向的交流;一群法国的文学爱好者觉得这事可行,也邯郸学步,给时任总统的萨科齐荐书,谁知最后双方剑拔弩张,不欢而散,究其缘由,这些人都很cynical,在荐书信里还忍不住明枪暗箭地频频挑衅,终于触犯了萨科齐:他也是有自尊的,且恶名越盛,自尊心还越强。

尽管斯蒂芬·哈珀从未亲笔回函,但聪明的作家总是给他留足面子,他总是说,这是“我们的小型读书会”,亲切里带着揶揄。哈珀下台后,马特尔推荐了最后一本书过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并一如往昔地加上邀请辞:“我希望自己能够找回遗失的时间读读普鲁斯特的大作了。我希望您也可以找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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