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昆德拉,再见大时代

如果事事皆玩笑,那么虚无感自然找上门来。“意义”是属于大时代、大思维的,我们已同它挥手作别;既然虚无感无所不在,那么,暮年的昆德拉说,就让我们接受它,欢庆它。

再见昆德拉,再见大时代

云也退

85岁的米兰·昆德拉出版了《庆祝无意义》,一本情节特别涣散的小说,想了一下,还是从书中所述的一个前苏故事讲起吧。

赫鲁晓夫在回忆录里叙了一件往事:某日斯大林同他们几位下属兼“亲密战友”闲聊,斯大林说,他有此出门打猎,发现了树枝上停着24只鹧鸪,他枪里仅有12发子弹,便先打死了12只,然后滑了13公里回家补充子弹,原路返回,打死了剩下的那24只。赫鲁晓夫说,在场所有人表面不说,背地里都觉得恶心,大家在盥洗室里聚在一起“轻蔑地吐唾沫”。

“打鹧鸪传奇”与“指鹿为马”很相似。我们对指鹿为马只有一种理解,就是赵高为了炫耀权威,故意颠倒明显的黑白,他是个祸国殃民的奸恶之人。赫鲁晓夫认为,读者对他讲的这件事也只能形成一种看法:斯大林是个邪恶的独裁者,撒谎的背后是他狂妄至极的个性。

这就是“大思维”,凡事讲究清楚明白的是非,“听其言,观其行”。形成大思维的是一个大时代,战争、独裁、劳资对抗、民族压迫、殖民与后殖民,等等,到处是路线之争、意识形态之争、体制之争,这些东西现在不是没有,但在当时,它们给人们的头脑分了区。对“指鹿为马”,当然没别的好说,赵高事后以各种手段处死了那些唱反调的大臣;但对“打鹧鸪传奇”,却可以有另一种读法。

凯列班和夏尔,《庆祝无意义》里的两个人物,对此的看法一致:“这个故事里唯一教我难以相信的是,竟没有人明白斯大林是在讲笑话。”

正所谓“认真你就输了”——这是一种“小思维”。

小思维善于把什么东西都给琐碎化,玩笑化,而且还不停地嘲笑大思维的落伍,“陈义过高”,总是端着。看到有人走上街头,大思维立刻想到社会不公,小思维脑子里闪出的却是“狂欢”二字;有人脱光了衣服招摇过市,大思维考虑“这个社会怎么了?”小思维想的则是“哥们赌输了吧。”两种思维,彼此不能理解,小的嫌弃大的落伍,总是绷着个脸,大的认为小的玩世不恭,缺少责任感。

昆德拉是一个从大时代走过来的人。1968年春,苏联军队侵入布拉格,觉醒了一代捷克知识分子,只有昆德拉,以聪明人之身避居法国,后来以这件大事写出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其中既讽骂了苏联的行为,又表态说捷克人的反抗并不像大家想的那么壮烈,那么有意义。小说中的男女以性爱作为抵抗政治暴力的方式,用“小”来抵制“大”,将读者的注意力和期待从枪炮与国难转移到床衾之间,从“知识分子的抉择”这种宏伟命题转移到男女私情。

不过,昆德拉并没有一味地讽刺大思维,推崇小思维,虽然退出了那个壮怀激烈的知识分子圈,他多少还是有“乡愁”的。当凯列班讥笑赫鲁晓夫的较真时,夏尔透辟地评了一句:“他(斯大林)周围已经没有人知道什么是笑话。”这就叫做“同情的理解”,夏尔,身为一个小时代之人,设法去理解赫鲁晓夫等大时代之人的心理:把斯大林的话当笑话,他们敢吗?他们哪敢相信,斯大林会不带着考验下属的忠驯之心的目的,而去做一件纯粹活跃气氛的事?

大时代让人心系家国道义,每每想到立身为人的根本。这倒不是说,大时代下的人便都是善人、义人,而是说,他们不管是道德者还是背德者,都是围绕着“德”,以及类似的宏大概念,来建构伦理、决定行为的,别人也会这样去评价他们。对他们来说,有些东西是不可违反的,即使要违反,也会知道自己在做很严重的事情。立于秦二世的宫廷,没有人能把“指鹿为马”当玩笑,不管他们是否看出了赵高的真实用意。

在《庆祝无意义》里,昆德拉讲了几个非常精妙的故事,告诉我们时代已变得如何之“小”:有一位达德洛先生,被怀疑患癌,经进一步确诊后排除了嫌疑,巨石卸下心头,按说他应当按捺不住,要周告亲朋以喜讯,可是在老友拉蒙问起时,他却伪称自己真的得了癌症,看拉蒙结结巴巴地安慰自己。他为什么撒谎?

幸存教人感动,但幸存的戏剧性会让人哑然失笑。大思维无法解释,因为它不能领会无稽的逻辑;小思维则不去解释,只是催人发笑。昆德拉写道:“他(达德洛)没有能耐去理解撒这个谎的道理……他想到自己没什么道理撒谎,禁不住笑了。这笑,同样也令他大惑不解。”

另一个故事:一女士厌恶腹中的孩子,蹈河自杀,远远游过来一位年轻人,看上去是要来救她的。结果,女人把救人者摁死在水里,自己放弃了自杀的念头,上路开车回家,后来还生下了孩子。

残酷之最高级别,在于不可解释,无法“理喻”。我们处在一个标准的小时代,每天媒体会向我们搜罗、汇报各种无法解释的离奇事情。独裁者没有了,战争远去了,但我们感到不安全,原因就在于,越来越多的事情都不能用理性来解释,而只能用昆德拉最喜欢的一个词——“玩笑”来解释。斯大林也许只是开了个玩笑;达德洛为什么伪称自己得了绝症?开个玩笑;女人为什么淹死前来救她的人?开个玩笑。小思维不追根问底,因为追问不过来;小思维只在乎让自己过得轻松些,因为世界是一片荒诞。

如果事事皆玩笑,那么虚无感自然找上门来。“意义”是属于大时代、大思维的,我们已同它挥手作别;既然虚无感无所不在,那么,暮年的昆德拉说,就让我们接受它,欢庆它。

在小说末尾,他写到了一个儿童合唱团当街表演的场面:他们在庆祝某种意义——一种典型的大时代行为。但孩子们会渐渐长大,渐渐把一切看成玩笑,届时,他们还会有一场庆祝,庆祝自己的醒悟,庆祝昔日情怀烈烈的高歌变成了一段幼稚的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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