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的罪与罚

从戴上明亡的枷锁到被狂热的红卫兵宣判死刑,300年里,这棵树的命运早就不由自主,即便走了,还要找个替身补上。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文/孤鹜

在风雨飘摇的时代里,一棵树亦难逃劫数。

人间的气象总是变化万千,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豁然,让这位屹立三百年的“老者”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我从小就喜欢听故事,就像许多孩子一样伴着故事长大。记得很小的时候听说有个皇帝在公园的树上吊死了,当时我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还要上吊?在老人的故事里,皇帝总有龙一样的尊严与福气,那么,那棵足以扼杀龙的生命的树一定是出奇的雄壮与伟岸了。

童年,家人带我游遍了北京的大小公园,可就是没见过那棵我一直想见到的树,只是听说它被铁链栓在景山公园里,是一棵国槐,已经有几百岁了,因其吊死过真龙天子,一直被世人称作“罪槐”,这在我心里便更觉得它神秘了。同时也不免为它抱不平:皇帝自己想不开,为什么树却有了罪?为什么落了骂名还不够,还要用铁链拴住?它也跑不了!

一棵树了结一个风雨飘摇的胡闹朝代

上学时,我选择了园林专业,在学校我一点点的了解到那棵树的故事。明末闯王李自成攻入北京紫禁城,崇祯皇帝临危击鼓召集群臣,却无人响应。无奈仓惶从后门出逃,来至景山东麓,随便找了棵树就把自己挂上了。

事实上,明朝早在崇祯帝即位之前,就已名存实亡了。明朝的皇帝,除了太祖朱元璋、成祖朱棣外,真是没一个说的过去的。有几十年不上朝的皇帝,有喜欢做木匠的皇帝,有替自己亲爹妈争名分而与大臣打了多年口水仗的皇帝,有喜欢封自己做什么将军、什么侯的皇帝,有喜欢自己乳母的皇帝,有死于红丸的皇帝,有喜欢微服私访调戏良家妇女的皇帝,真是一塌糊涂到了极致。整个二十五史,没有这么胡闹的朝代。

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里,且不说崇祯自毁长城杀掉袁崇焕、小视闯将李自成养虎成患、旱九年涝九年的天不我佑,单是明朝腐朽的巨大惯性就足以压垮朱由检任重且柔弱的身躯。当他把自己的命与整个明朝的昏庸都系于一树,这段荒唐的历史总算有了个了结。

此时昔日帝王的威严与神秘在我的头脑里已经淡化了,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我想,崇祯决不会事先知道此事,而选好一棵形象比较挺拔的树备用,而那棵树的命运却从此被改变了。

锁住一棵树也锁住一个国

历史的车轮终是不可阻挡的。清军入关后,一方面听从降将洪承畴等人的建议,抛出“顺清”言论,将明朝灭亡的矛头直指农民起义军,不仅高调的为明帝报了仇,还重点保护了明代的皇陵与宫苑,这棵树才得以和其他建筑一起保存下来,成了历史的见证;另一方面为了招顺明廷官吏、巧买人心,也为警示后人,清廷把那棵树称作了“罪槐”,用铁链加锁,还规定清室皇族成员路过这里都要下马步行,至此这棵树似乎和时代联系得更紧密了。

可树木又何罪之有呢?如果没有昏庸的历代明帝,国家又何至于此?以树代人之罪,总该有警示作用吧?而清朝却没有引以为戒。也许清廷真正想锁住的只是汉人复国的心。他们一手掐断了工商业的萌芽,掩盖人文主义的苏醒,一手关上了国门,就连汽车、洋炮也成了他们眼中的妖物,就这样故步自封了二百年,而这二百年正是西方飞速前进的二百年,世界改变格局的二百年。

国破树仍在

历史是不能容忍裹足不前的,就像自然不能容忍生物停止生长。八国联军终于选择合适的时机叩开了紧锁的国门,各种文物或赔、或掠、或毁,清王朝、或者说整个中国的封建社会从此动摇。曾记载着罪孽走过两百年的国槐,虽然又一次幸免遇难,而它的年轮上所记载的罪孽仿佛更加深重了。如果说“罪槐”被加上铁锁尚有明帝放弃逃跑选择殉国的凛然、清廷为维护统治所体现出的胸襟,那么铁锁的被毁,除了国耻和教训还有什么?

在这近二百年的时间里,满清贵族统治的中国走了一个漫长而无谓的“轮回”。而这次轮回与二百年前的区别在于:一个国家和民族长期被动挨打受奴役的噩梦开始了,华夏民族开始沦落为一个长期受宰割、受压迫的巨大整体。曾领先世界三千年的光荣历史,从“罪槐”铁锁剥落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家园没落的屈辱、外族入侵的仇恨,又一次无以附加的鞭打着它的灵魂。我想,这棵古树经历了这么多年的磨难,一定像一个饱经风霜又充满智慧的老者,仅仅为他所走过的历程我就应敬重他。

带着故事,那棵老树,终于走了

毕业后,我很幸运地来到景山工作,终于可以一睹那棵古树的风采了。我来到古树的身旁,却没有发现可以“悬龙”的枝杈。听了师兄的介绍我才知道,我们看到的已不是当年崇祯自缢的那棵国槐了。

在抗战和国内战争时期,那棵树和景山一起一度无人问津,建国后景山改做了人民公园。大跃进时期,这座古典皇家园林种过不少果树,后来又不种了。失去锁链的“罪槐”就这样孤伶伶赤条条地度过了这许多动荡的岁月。文革时期的红色浪潮席卷了整个华夏大地,“罪槐”也在一片“破四旧”的呼声中先被剥皮,再被“打倒”。这棵树的命运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和历史惹上瓜葛。

人间的气象总是变化万千,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豁然让这位“老者”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三百多年,再粗壮的树也要走到暮年了。它似乎一直在等待可以挺拔的向世人展现它的故事的那一天,可总有些人等不及。那棵老树,终于走了。

于是我又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问题———树有何罪?吊死“真龙”、带上锁链,被摘去后又受到几十年的冷落,最后被伐除。这些发生在它身上的事,又有哪一件不是人们强加于它的呢?它无言为自己争辩,走过了封建社会,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到了社会主义时期,终于被一些狂热的青年宣判了死刑。倘若它有灵,会无怨的接受这些吗?

谁来领罪?

十几年后,为了恢复历史景观,一棵纤细的国槐被立在那里,聊以补缺。又是十几年后,东城区改造时,终于发现了一棵树龄和形状与“罪槐”都很相近的树。不料在移栽的过程中,那棵费尽周折才选出的新树就像不愿意承担罪名似的,挣断绳索从车上栽下,刚好摔断了探出的枝杈。

树或者没有思想,只会青枝绿叶地生长着,到底是什么决定了自己的命运,它并不予以追究;又或者它有大智慧,像远去的先人那样,委运承化的承担了传递历史的任务,那临行前的一栽也许是叛逆吧。

又是十几年过去了,新“罪槐”已经成为园内不可缺少的内容,和景山其它建筑互为背景地勾画着全新的皇家园林。它愿意替前辈承担这本不该有的罪名吗?看着它的苍茎与新枝,感觉老国槐附载的一切仿佛已随根系直插地下,像取之不尽的养分滋养着年轻的生命。新树不但一脉相传着前辈的生命,也从老树的故事里学会了等待,等待着家园从破败到兴旺、从荒芜到繁盛。而它能做的就是活着,固执的带着自己的优雅与尊严活着,不管今人如何对待、后人如何评说,不抵触、不迎合、不在意,难怪有人宁愿相信它是前任“罪槐”不死根系的新枝。

大故事中的小故事

和许多古物一样,存是历史、亡是历史、恢复也是历史,谁还能说到景山看的仅仅是“罪槐”本身呢?“罪槐”是哪棵已不重要了,“罪槐”的名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古树记录的历史、名称承载的文化。站在它面前,仿佛有许多画卷扑面而来,这厚重的启迪叫人一下子无法尽收。也许不是所有人都能了解它的故事,也许不必所有人都了解它的故事,就像藏着亘古不变的智慧的书卷,每个人都能寻找到自己的领悟。

如今又是一个各种思潮澎湃的时代,古槐仍这样看着、体会着、包容着。没有人能改变它的状态,即使将它毁灭也无法阻止它演绎出新的故事。也许“罪槐“正体现了皇家的气派、中华的文脉,无论你注入多少思想、多少事件、多少屈辱和荣誉,都会悄无声息的浸入深深的历史长河,化作大故事中的小故事。

现在各国导游到景山必讲“罪槐”,由它引申出的故事也越来越多。许多人愿意把它收入相机,许多人愿意挖掘它的历史。显于人前似乎不是它的性格,但它也就这样接受着。旅游业的繁盛是太平盛世、各国友好的体现,但愿今后它的故事不再添加战乱的插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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