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难尽李香兰

李香兰病逝一周后，中国媒体才报道了这则消息。

中日关系仍然暗含着紧张，但和李香兰名满天下时的情境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在日本侵华期间，她被誉为伪满洲国第一红星，名列上海滩“五大歌后”之一；抗战胜利后，她险被以“汉奸”罪名判刑，因证明了自己的日本人身份而被遣送回国。战后，她曾当选日本参议员，在19 7 8年还率团访问中国，成为自民党内著名亲华议员。

但这些都已是尘封的往事。李香兰于绝大多数中国人而言，都只是一个上世代暧昧的传奇。1990年，香港歌手张学友推出的粤语歌曲《李香兰》，即是对一个逝去年代香艳女星去政治化的缅怀。隔了半个世纪的烟尘，李香兰当年传唱一时的《夜来香》、《苏州夜曲》及《何日君再来》等，在新世代的耳中，已没有了那么浓重的殖民色彩。

2014年9月7日上午，李香兰因心力衰竭在东京家中病逝，终年94岁。

“我爱这夜色茫茫，也爱这夜莺歌唱，更爱那花一般的梦……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这是她曾经风靡沦陷区的《夜来香》。“夜放纵，告知我难寻你芳踪，回头也是梦，仍似被动……”这是张学友的《李香兰》，一样的低回悱恻。

“满映”第一红星

“大光明

三百万金皇皇巨制！注意献映日期。动员整个电影界之人力物力经过一年之摄制而成《万世流芳》，姓氏笔划多少为序：

王引、满映第一红星李香兰、袁美云、陈云裳、高占非。五巨星会衔演出。

张善琨、卜万苍、马徐维邦、朱石麟、杨小仲联合导演。

中华中联满映出品。”

1943年5月3日，大光明影院在上海《申报》打出广告，宣传新片《万世流芳》，其中特别标明主演李香兰是“满映(株式会社满洲映画协会)第一红星”。

《万世流芳》讲的是林则徐禁烟故事，李香兰扮演林则徐女儿“凤姑”。影评人争荣在《〈万世流芳〉观后》中称她的表演“凄苦活泼，怜之爱之”，她在片中演唱的两首歌曲，尤为“婉转动听”。

在这篇影评中，争荣说：“这是‘鸦片战争’的史迹，有一个血淋淋的事实，给予人们不可淹没的教训。鸦片之战的结束，订立了最初辱国的南京条约，而鸦片的流毒，至今未灭，诚不胜遗憾，无限痛恨也。这史实的映出，将要震动了千千万万同胞的心弦，怒吼起来。当此东亚民族振奋自拔的时候，我觉得人人都有一看的价值。”(《申报》，1943年5月14日)

现在很多人或许难以理解，作为日军侵华势力宣传经年的《万世流芳》，主题何以却是反侵略？从当时日伪的宣传策略看，他们强调的是东亚共荣，以中日相互提携为名，抗击入侵东亚的欧美侵略者。《万世流芳》具有多重政治解读的空间。李香兰后来称，这是一部中日双方都能接受的电影。

在中国社科院“中日历史研究课题组”成员余子道等人撰写、2006年出版的《汪伪政权全史》中，“提携影片”《万世流芳》也被记上一笔：“这部影片打着‘清算英美侵略主义罪恶’的幌子，歪曲和篡改鸦片战争的历史，扭曲和改铸林则徐这一历史人物的形象，妄图利用中国人民反帝爱国的崇高精神，转移中国人民抗日民族解放斗争的大方向，去反对中国抗战的盟国美国和英国，并为日本的‘大东亚战争’制造历史正当性和合理性的假象，是又一部彻头彻尾的反动影片。”

在这本书中，李香兰似乎是唯一被提及的反派明星，所谓“伪满御用影星”。被着重记录的是：1943年2月，李香兰主演了“宣扬日本帝国主义、丑化中华民族”的影片《支那之夜》；次年，“在伪满和汪伪文艺圈中红得发紫的厚颜无耻的歌女”李香兰还在上海举办“李香兰独唱音乐会”，“卖弄风骚，令人肉麻的《夜来香》、《恨不相逢未嫁时》、《苏州夜曲》等一一搬上歌坛，又唱出了为日本武士道大唱赞歌的《乡村武士》。”

李香兰的独唱音乐会在上海举办时，日军的败势已现，她也将面临被审判的命运。

山口淑子躲过“汉奸”指控

1945年8月10日，《申报》刊登了《杂志》八月号出版的广告，特别注明这本售价五千元的刊物内，有特稿“陈彬龢、金雄白、李香兰、张爱玲纳凉会记”。陈彬龢是《申报》社长，金雄白是《平报》社长，张爱玲是著名作家，李香兰则是演艺明星。她们在上海滩园游会上晤面时都没意料到，日本天皇会在8月15日宣布《停战诏书》，她们四人也将面临严重程度不等的汉奸指控。

李香兰被捕后，称自己是日本人，原名“山口淑子”。法庭采纳了这个说辞，1946年2月取消对她的“汉奸”指控。

据李香兰回忆录《我这半辈子》，她父亲山口文雄1889年生于佐贺县，1906年因心羡大陆而来到中国。1920年2月12日，李香兰在沈阳(旧称奉天)近郊的北烟台出生，而后不久，全家便搬到抚顺，她在那一直长到12岁才离开。1933年，她全家迁入沈阳，父亲的结义兄弟李际春收她为干女儿，取名“李香兰”。

1932年，日本人制造了“满洲国”，李香兰开始登台演唱“满洲新歌曲”。次年，她前往北平上学，3年时间几乎没有和日本人接触。在女校毕业前，北方派遣军司令部报道部的陆军少佐山家亨，鼓动她担任音乐片的女主角，这成就了她的处女作《蜜月快车》。她拍摄的第二部影片是《富贵春梦》，第三部是《冤魂复仇》。

在回忆录中，李香兰也提到《万世流芳》和《支那之夜》。她用“这是使我犯了罪的电影”来指称《支那之夜》。抗战胜利前在北平的一场记者会上，有记者提问：《支那之夜》和《白兰之歌》等电影一般被认为不是不了解中国便是侮辱中国，你是中国人吧！既然是中国人，为什么演这样的电影呢？是不是没有一点民族自尊心呢？

李香兰当时非常惶恐，但仍控制住没有承认自己是日本人。她回答说：20岁之前，是懵然无知的时候，所以那是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事，现在十分后悔，我在各位面前道歉，请原谅，我不会再犯第二次！

不过，26岁那一年，她却因“日本人”身份避开了“汉奸罪”的刑罚。

1946年4月2日，改造日报社自东京发来消息称：前满映名星李香兰，昨由上海返抵日本博多，对该地记者谈称，当时伊所唱《夜来香》及《海燕》等歌，在上海依然十分流行。现双亲尚留北平，伊本人今后不欲再从事电影或舞台生活，结婚问题尚未考量，然有适当机会，希望过太太生活。

但第二天，《申报》发布新闻称，上海市当局以各电台广播的十四首歌曲，其中或为敌伪张目，或则色情过浓，此后禁止播唱。这其中就包括李香兰演唱的《满洲姑娘》、《苏州之夜》、《卖糖歌》、《何日君再来》等。

属于李香兰的中国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推动中日友好

战后在日本，李香兰仍继续她红极一时的偶像生涯。1950年，她灌唱的日本语歌曲《夜来香》，在经济十分艰苦的日本，创造了卖出二十万张唱片的空前记录。

第二年，已改回“山口淑子”名字的李香兰，嫁给了日裔美国雕刻家野口勇。这段婚姻并不愉快，她在五六年后离了婚，而后成为外交官夫人。第二任丈夫大鹰弘比她小8岁，是日本驻联合国大使的三等书记官。冠以夫姓的“大鹰淑子”从此退出演艺界，兑现1946年时的承诺。

李香兰再次引起中国关注，是在1970年前后。日本“富士电视”开辟了《三点钟的阁下》新节目，要请李香兰主持。她再度唱起了《何日君再来》等老歌，还准备灌唱片。

香港大公报在这年7月1日刊发短文称：“伪满时在中国东北和沦陷区被日本军国主义一手捧红的伪满演员李香兰(山口淑子)，现在又被日本统治阶级所利用，在日本电视和广播电台上大唱其靡靡之音了……还是要唱《何日君再来》、《支那之夜》、《苏州夜曲》这类歌曲。这不能不令人想到，已经复活的日本军国主义，又在对李香兰有所利用……‘何日君再来’，实际上是‘何日军再来’。‘军’者，军国主义是也。今天日本军国主义已经复活，想到李香兰在侵华时期那些黄色淫靡之曲，又符合当前的需要，所以把这个年逾五旬的过气‘老星’捧出来。这只会勾起中国人的新仇旧恨，更加深反对日本新军国主义的决心！”

这篇文章的作者似乎过度解读了《何日君再来》的含义(该歌为周璇原唱，李香兰翻唱，此后邓丽君也曾翻唱)，以及李香兰复出的意义。

两年后的6月3日，大公报再度在报道中提到李香兰，但基调已改。当时中国一位领导人在东京举行招待会，“山口淑子(李香兰)出席了，她说，她已去过中国三次。她现在是参议员，从事环境保护工作，并且热心推动日中友好。”报道如是写道。

接下来的行动也表明，李香兰的确是在热心推动日中友好工作。而且在反思日军侵华问题上，她一直立场鲜明。

2005年1月3日，《日本经济新闻》刊出前参议员山口淑子给小泉首相的新年寄语。在这篇寄语里，李香兰对一年前亚洲杯足球赛上中国年轻人的“反日”情绪给予了理解，认为是“中国几代人一直郁积心中的民族感情大爆发”。她说，日中两国之间存在着隔阂，因为日本军队使中国陷入战火之中。

这一年，李香兰已经85周岁。演艺明星、“汉奸罪”嫌疑人、外交官夫人、环境政务次长、参议员……这些身份标签都离她远去。

她活得足够长，也因此拥有了重新诠释“李香兰”的话语权。说到底，她或许只是一个误被殖民政治卷入的无知少女吧，也间接作为了侵略者的帮闲。在中国人的记忆中，长久留存的还是她那些曾被封禁的靡靡之音。如张学友在《李香兰》歌中所唱：

“恼春风

我心因何恼春风，

说不出

借酒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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