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一本《金瓶梅》去孤岛

昨晚翻一本旧书《1949：留在台湾的国学大师》。转述书中一个有意思的故事。

话说徐复观求教国学大师熊十力，读什么书才好？熊推荐了王夫之的《读通鉴论》。

过几日，徐复观报告：已读。熊十力嘱咐继续攻读。后一月，徐又来，称这本书没有什么高明。熊十力拍案而起，棒喝：“汝读书，只看到瑕疵，不见美玉，如何可行？”徐复观恍然大悟，阅读是一种胸怀，应该看到作者的高明，不要抓住一点糟粕反复批判。

书中还写到牟宗三的种种逸事，这位怪人学者称：“《红楼梦》是小乘，《金瓶梅》是大乘，而水浒传是禅书。” 

小刀崔在茶馆和朋友聊书，有人问：如果必须流浪或流放，行囊里只能带一本书，请问你选择哪一本？有几个朋友不约而同地提到了《红楼梦》。我选择了却是《金瓶梅》。就像熊十力提倡的读书方法一样，我们今天看《金瓶梅》不能带着有色眼镜。这是一本奇书，甚至有“天下第一奇书”的称谓，当然其中有部分淫秽的章节，不过这些有关爱情动作的描写，也是小说诉述的需要，不是一味渲染的。

《金瓶梅》之奇，在于这本书是中国第一部描写家庭的长篇小说，有跨时代的意义。《红楼梦》是雅文化的代表，而《金瓶梅》是俗文化的巅峰，大俗可以大雅，但大雅未必大俗。《金瓶梅》这部书，应该细读，应该咬文嚼字地读，粗枝大叶一目十行地看，是读不出这部奇书的乐趣的。小刀崔常常感怀，《金瓶梅》写的是真正的人，看了这部书，你才会知道人性是那样的复杂，你不会恨西门庆，因为他身上有着普通人都有的劣根。

《金瓶梅》是中国老百姓的缩影，是民俗的折射，是生活的影子。胎教、喝牛奶这些细节早在宋朝，已走入了百姓生活。李瓶儿死后，西门庆披麻戴孝。这很反常。古代从无男人为妾披麻戴孝的，但西门庆却做到了。须知道，即使在乡下，也无此例。何况西门官人是场面上的人物，他肯为一个女人这么做，说明西门也是冲破世俗的人，也有敢爱敢恨的一面。

虽然李瓶儿的丧事盛极一时，而西门庆的丧事却非常草率，他的最好的朋友应伯爵落井下石，韩道国亦是瓜分了他的生意。这就是人生的悲凉。西门庆一生傍了两个富婆，一个是孟玉楼，一个是李瓶儿。在西门庆所有染指的女人中，只有潘金莲出身屌丝。但潘却是西门庆真正的情人。试问，一个男人不是为了名利，却下毒杀人，抢走一个女人，难道仅仅是为了色吗？

《金瓶梅》中的性描写，集中在潘金莲和王六儿俩个女人身上。作者兰陵笑笑生似乎贬低她们的形象，但事实是，这俩个女人的形象反而丰富起来。

《金瓶梅》一书，歇后语近300条，分布77回中。六十回，李瓶儿的孩子夭折，情敌潘金莲每日抖擞精神，百般称快，对着丫头指桑骂槐：“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响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斑鸠跌了蛋──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椅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

在文学史上，一个人连续说出四个歇后语，堪称独一无二。《金瓶梅》之奇，仅在歇后语上，可见一斑。

《金瓶梅》有词话本与绣像本两个体系，这也是阅读《金瓶梅》的乐趣，世间竟有两本“天下奇书”。学术界普遍认为，绣像本经过文人的润色加工，较为词话本出色。小刀崔是山东人，《金瓶梅》这部书中有大量的鲁西与鲁南的方言，可以说《金瓶梅》是一部地域小说。我提倡从方言和歇后语入手，才能解读词话本《金瓶梅》的妙处。

举例说明。武二郎压抑了已经燃烧的情欲，不敢以爱情对抗伦理，粗暴地拒绝了嫂嫂。当他离开哥哥武大家，潘金莲一腔幽愤，妇人在里面喃喃呐呐骂道：“却也好，只道是亲难转债，人不知道一个兄弟做了都头，怎的养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咬嚼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搬了去，倒谢天地，且得冤家离眼睛。”【第二回】

“花木瓜——空好看”这条歇后语用得恰到好处，在武大面前，潘金莲还有忌讳，不敢明说私情落空。此处，歇后语亦是隐语。

又说第八回：“潘金莲永夜盼西门庆，烧夫灵和尚听淫声”。潘金莲杀夫后，心焦等待情郎西门庆来娶，不料西门官人故意冷淡了这位美人， 见缝插针娶了孟玉楼。潘金莲无奈，只有委托小厮玳安捎信，力邀大官人过夜。金莲乱了阵脚，嘱托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告诉小厮。玳安嫌她啰嗦，说：“六姨，自吃你卖粉团的撞见了敲板儿蛮子叫冤屈——麻饭胳胆的帐；骑着木驴儿磕瓜子儿一一琐碎昏昏。”

词话本中，这两条歇后语删除了后一条。虽然简净，但读来失去了坊间土语的乐趣。另外，还需要注意的是，歇后语不止于方言，其中还传达了玳安对潘金莲的蔑视。古代设所谓的有伤风化罪，但凡女子淫乱，置一木驴，类似阳具，强迫女囚下插。玳安是潘金莲杀夫案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他是聪明人，不敢以小犯上，心中的愤愤只有从歇后语中道出。

再说第五十四回：“应伯爵郊园会诸友 任医官豪家看病症”。

玳安玲珑八面，讨好应伯爵，把西门宅宴请的剩菜打包，让贪吃的应二爹带走。伯爵道：“倒也聪明，正合二爹的粗主意。想是日夜被人钻掘，掘开了聪明孔哩。”玳安道：“别要讲闲话，就与你收拾起来。”伯爵道：“这叫做接连三个观音堂——妙，妙，妙！”

“接连三个观音堂——妙，妙，妙！”这条歇后语在绣像本《金瓶梅》中删除，没了踪影。词话中有十几条歇后语，是绣像本中没有的。删简这些邂逅语，不得不说，是绣像本之憾。

《金瓶梅》的语言是当代的语言的本义。《《金瓶梅》词话》里吴月娘与女婿陈经济发生口角，书中有一篇韵文体的对话，月娘骂陈经济与潘金莲有染：“也有那没廉耻斜皮，把你刮剌上了。自古母狗不掉尾，公狗不跳槽。”看这话的意思，“跳槽”本指发情或发春的家畜。家畜发情，自然不必遵守一夫一妻制，古人以此讨伐“不安于室”“用情不专”的女人。看来，今后我等现代公民还不能轻易“跳槽”呢。

新浪微博@小刀崔  题图选自香港白鹭先生的漫画《金瓶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