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来了,快跑(1)

在中国,做个真正的爱国者很不容易。因为你首先得成为世人眼中的汉奸卖国贼才行。这种怪相让好多士大夫停止了求真求实的脚步。

康有为来了,快跑(1)

甲午中日战争的失败,给大清以极大的刺激。当然这种刺激也可以称作教育。1961年1月24日,毛泽东接见日本社会党国会议员黑田寿男时曾这样表达过:

我们国家的人民,也是由国内敌人和国外敌人教育过来的。其中也包括日本军国主义者的教育,日本的南乡三郎见我时,一见面就说:“日本侵略了中国,对不住你们。”我对他说:“我们不这样看,是日本军阀占领了大半个中国,因此教育了中国人民,不然中国人民不会觉悟,不会团结,那末我们到现在也还在山上,不能到北京来看京戏。就是因为日本皇军占领了大半个中国,中国人民别无出路,才觉悟起来,才武装起来进行斗争,建立了许多抗日根据地,为解放战争的胜利创造了条件。所以日本军阀、垄断资本干了件好事,如果要感谢的话,我宁愿感谢日本军阀。[1]

毛泽东在多种场合表达过类似的意思。这种意思对大清同样适用。维新高潮时期,日本的维新之父伊藤博文访华,康有为前往拜访,讨要变法良策。伊曰:“贵国欲变法,要先除自尊自大陋习。世界不论何种人,皆生长天地间,岂彼贱我贵,可以自称中华而称他人皆夷狄乎?康有为回答说:“此种议论,敝邦四五年以前人多持之,甲午以后,大梦为贵国警醒,已无复如此者矣。”[2]

康有为虽然没有像毛泽东那样说出“感谢”二字,但是把对方当训导的意思,则是共通的。

在此之前,大清的教员很多,有英国,有法国。但是教育成效不是很好。被教育者素质太低,很迟钝,这是关键原因,也是内因。但是外因也不可忽视,这主要跟教育者的教育手段、教育作风相关。第一次鸦片战争,堪称天空中飞来一只小鸟,空气中甚至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所以被教育者没有感觉,该干嘛干嘛。第二次鸦片战争,可谓天空中飞来两只小鸟,在圆明园的上空拉下了一溜鸟粪,所以大家有了一点感觉,弄了个洋务运动。甲午战争,斜刺里杀出一把东洋战刀,不但在天朝的脸上,甚至在天朝的心里割下了滴血的伤口。大家终于有了痛的感觉,不管是士人,还是官员,甚至是皇帝与皇太后,都认为再也不能这样过,再也不能这样活。但具体怎么变,怎么活,变活的性质、范围、路径、程度、节奏以及领导权等方面,他们并没有统一的意见。

事实上自从第一次鸦片战争国门被打开之后,中国的思想界就一直暗流涌动。只不过,中国传统文化与文化传统的坚冰恒古久远,思想界始终无法产生余英时先生所谓的“哲学的突破”。这方面,我觉得林则徐最有代表性,值得解剖一下。正如蒋廷黼先生所言:“中国士大夫阶级(知识阶级和官僚阶级)最缺乏独立的、大无畏的精神。无论在哪个时代,总有少数人看事较远较清,但是他们怕清议的指摘,默而不言,林则徐就是个好例子。”[3] 所谓的默而不言,就是既不给最高执政者诉说,也不在社会的公开层面上诉说,仅仅限于朋友之间的窃窃私语。1841年(道光二十一年)林则徐被贬后,在“效力赎罪”的祥符河工工地上,致友人戴絅孙的信中说:“逆船倏南倏北,来去自如,我则枝枝节节而防之,濒海大小口门不啻累万,防之可胜防乎?果能亟筹船炮,速募水军,得敢死之士而用之,彼北亦北,彼南亦南,其费虽若甚烦,实比陆路分屯、远途征调所省为多。若誓不与之水上交锋,是彼进可战,而退并不必守,诚有得无失者矣。譬如两人对弈,让人行两步,而我只行一步,其胜负尚待问乎?”说完后嘱对方“勿为异人道也”。[4]一年后,在致另一友人吴嘉宾的信中,林则徐再次谈到中西的差距,说对方“目无中华”,“所向无不披靡”,而我则“千疮百孔”,无处“可以解严”。说完后嘱付对方:“惟祈密之,切勿为外人道也。”[5]同年,赴贬谪之地伊犁的途中,在兰州致书姚春、王柏心,第三次谈到中西差距:“彼之大炮远及十里内外,若我炮不能及彼,彼炮先已及我,是器不良也。彼之放炮,如内地之放排枪,连声不断。我放一炮后,须辗转移时,再放一炮,是技不熟也。求其良且熟焉,亦无他深巧耳。不此之务,既远调百万貔貅,恐只供临敌之一哄。况逆船朝南暮北,惟水军始能尾追,岸兵能顷刻移动否?盖内地将弁兵丁,虽不乏久历戎行之人,而皆觌面接仗。似此之相距十里八里,彼此不见面而接仗者,未之前闻,故所谋往往相左。徐尝谓剿匪八字要言,器良技熟,胆壮心齐是矣。第一要大炮得用,今此一物置之不讲,真令岳、韩束手,奈何奈何!” 说完后交待:“两位先生非亲军旅者”,我“亦正为局外人,乃不妨言之,幸勿以示他人,祷切,祷切”。[6]

林则徐的这种作为,很让蒋廷黼先生看不上,严厉批评曰:

难怪他后来虽又做陕甘总督和云贵总督,他总不肯公开提倡改革。他让主持清议的士大夫睡在梦中,他让国家日趋衰弱,而不肯牺牲自己的名誉去与时人奋斗。林文忠无疑的是中国旧文化最好的产品。他尚以为自己的名誉比国事重要,别人更不必说了。士大夫阶级既不服输,他们当然不主张改革。

主张抚夷的琦善、耆英诸人虽把中外强弱的悬殊看清楚了,而且公开的宣传了,但是士大夫阶级不信他们。而且他们无自信心,对民族亦无信心,只听其自然,不图振作,不图改革。我们不责备他们,因为他们是不足责的。[7]

蒋廷黼先生不知道,中国的士大夫,不管是知识分子,还是官员,从古至今,是不能公开言说外国制度与文化是超过中国的。否则就有被骂成汉奸的危险,比如琦善和耆英。当然他更不知道,就连他自己,都会因为这种批评而影响自己的清名,被牟安世先生骂作是“拾人牙慧”的“中国买办学者”。[8]

总之,在中国,做个真正的爱国者很不容易。因为你首先得成为世人眼中的汉奸卖国贼才行。这种怪相让好多士大夫停止了求真求实的脚步。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一者是由于英法联军打到了北京,火烧圆明园,让咸丰皇帝与同治帝他娘,也就是大清后来的女主慈禧太后深感逃窜的狼狈及园子被烧的屈辱;二者咸丰他弟、恭亲王老六奕訢因留守北京,与鬼子打了很多交道,既受了惊吓与屈辱,还明白夷人就是比自己强。所以在慈禧太后及奕的支撑下,大清开始了洋务运动,林则徐所谓的学习夷人船坚炮利才提上了议事日程。洋务运动期间,冯桂芬、郭嵩焘、王韬等先行者就发现,中国需要学习的不仅仅是西方的器物;相反,制度与思想也应该拿来学习。问题是他们的思想既不成熟、系统,社会更不接纳他们。一句话,他们在中国这个停滞的老大帝国里,稍走几步,就太超前了;而后面黑压压的人群,被甩得太远,根本看不见先行者,即使看见了,也仅看见些模糊的背影与屁股,导致他们一肚子疑惑与不解。总之,在中国这样一个政治大一统的社会,伴随而起的副产品,必是思想的大一统。所以,先行者更容易被社会视为异端,民众没有蜂涌上去踩你,就算不错的待遇了。郭嵩焘就被踩得郁郁而终了嘛。

中法战争期间,在清流派的叫嚣下,中国开始出现所谓的国家意识和民族意识,或曰爱国主义精神。在此之前,中国人是没有这种精神的,或者曰,绝大多数人没有这种精神。正如麦高温所言:“中国人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走出国门了,……他们生性狭隘,只愿意与自己有关的人打交道,以至于失去了对较大范围内的人的爱,他们完全没有爱国主义精神。”[9]当然,清国百姓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反问:我们凭什么爱这个国家啊。是的,不管是心理上,还是纯粹的利益上,大清的百姓与他们的政府,从来就不是一个共同体。所以,中法战争期间,清流派的出现,当是中国的一个新生事物,他们维护国家利益,更有井喷似的民族主义情绪。但是,由于对世界大势的认识有限,对自身认识也有限,所以他们把中法战争中国不败而败、法国不胜而胜的原因仅仅归结为人事的原因,比如李鸿章的投降主义。

甲午战争之后,虽然还有一些人把中国的失败归之于李鸿章的投降,民间甚至传说李鸿章的侄子做了东洋的附马。但是,对于制度与思想的叩问,成为一支不可忽视的思想潮流,以康有为为代表,中国思想界异军突起,高歌猛进。

(详见端木赐香:《历史不是哈哈镜:真假袁世凯辨别》,金城出版社2012年版)

[1]《毛泽东外交文选》,中央文献出版社1994年版,第460-461页。

[2]汤志钧:《乘桴新获:从戊戌到辛亥》,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0页。

[3]蒋廷黼:《中国近代史》,团结出版社2005年版,第24页。

[4]《林则徐全集·第七册·信札》,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560-3561页。

[5]《林则徐全集·第七册·信札》,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568-3569页。

[6]《林则徐全集·第七册·信札》,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586-3587页。

[7]蒋廷黼:《中国近代史》,团结出版社2005年版,第25页。

[8] 牟安世:《鸦片战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59-160页。

[9]麦高温(英):《中国人生活的明与暗》,时事出版社1998年版,第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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