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到济州来看雪

航海旅行的意义或许就是在于慢,在舒缓的波浪驰行的轨迹中,可以看清楚自己的斤两。快与慢只是时间这个跷跷板的两端,不过,我太重视快了。过去的日子,都是“快”的这一头翘高,是不是要增加“慢”的分量,缓缓沉

当时,我在游轮九层的自助餐厅吃蔬菜色拉,刀叉携红艳的西红柿片放进嘴巴的一刹那,刀尖一趔趄,刺了鼻梁,哎呦一声,随后开始些许眩晕。我找不出失态的理由,看到对面一位潮州老人面色苍白手抚胸口意欲呕吐,才明白晕船了。

透过明亮的窗户,外面是汪洋大海,风浪骤起。内舱是稍嫌溽热的温暖,但只要靠近玻璃窗,就感到丝丝缕缕的海风不屈不挠地钻进来。

那位潮州老人沉浸在幸福中,他的厚厚的眼镜片折射出与年龄不符萌动的光芒。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他开始释放自己的浪漫情怀,不断喂食自己年轻的妻子,也许是情人,忸捏的少妇,着一条墨绿的裙裤,坦然接受殷勤的服务。老人送来一个溢满奶油的橙黄色的蛋糕,恰好风浪再起,蛋糕没有送进少妇的红唇,反而全部涂抹在她的下巴,刮胡泡泡般的乳白奶油浸染了青黛色的丝巾,随后斑斑点点肆意流下来,包围了左侧凸出的锁骨。美少妇马上愠怒,老人忙不迭地赔不是。

我努力遏制奔腾的笑意,炼化为一个气闷的咳嗽。明明肚子饿,却没有食欲,只有空荡的虚无感。

海上的颠簸不同陆地,陆地纵然坎坷,摇晃也是瓷实的。海上的漂流,是莫大的虚无感。游轮那么大,可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凭窗看苍茫的大海,每一朵浪花都有姿态,每一波浪潮都有缘起,自以为安身立命的家业与爱好,缠缚千百劫的恩爱情缘,在江海面前,都太小儿科了。唐代的柳宗元罢黜广西柳州,写有“城上高楼登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这样的愁思我也有,真没有从虚无中逃生的能力,只有倍感孤独。

这是海上的第二夜。看不到期待中的壮观的落日和云霞,只有疾风劲雨。海上的雨滴像一粒粒的小石子,生疼地砸在脸上,粗暴地跌到脖颈里,于背上化为一道道冰凉的细流。

海上手机没有信号。我以为放下手机,就可以和岁月从容面对面。也不然。我反复诅咒过手机,信息是一把噪音很大的电锯,把时间这面镜子无限制地切割。可是又是那么依赖手机,除了爱与性与钱,最依赖的就是手机了,通讯录有那么多人,即使不联系,也知道自己包裹在一个网络中。手机赐予安全感,是抵御孤独的利器。

人总是高估自己,比如喜欢孤独之类的话,这种喜好未尝不是叶公好龙式的喜好,真正的孤独是缺乏美感的,只有听见怦怦心跳的恐慌。

一个人在房间,有与世隔绝的荒芜感,海上还有凤凰卫视与澳门莲花频道,看外面的世界如此热闹,美国又在布局海湾,朴槿惠和金三胖掰手腕,车王舒马赫摔伤了,无数粉丝放生为之祈福,可这些和自己又有什么瓜葛呢?

孤独和环境无关,和婚姻无关,甚至和爱情无关。好多人在闹市里在人群里也是形单影只,好多人拥有婚姻和爱,依旧有强烈的孤独感。生而孤独,如何和孤独交朋友,不拒绝,不害怕,如何做到看它安静地来安静地走。

夜阑了,听见隔壁还有笑语声,总有小伙伴们有无穷无尽的精神去娱乐,可我变了,怎么没有了闹腾的心劲了呢?这是所谓的一点点变衰,还是失去了娱乐精神?我去隔壁借药,吃藿香正气丸,他们邀我看一部电影,坐在没有光线的房间,我不适应,只有唯唯离开。

回房看民国时期胡云翼的《宋词研究》,其中选录柳永的《少年游》:“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归去一云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狎兴生疏,说的是游玩的心思淡了;酒徒萧索,指的是喝酒的伙伴们疏远了。这首词就是我的海上心境。

我是记者,对信息的繁荣与庞杂始终爱恨交加,网络上有太多的语录体和标题党,文章失去了质朴的本色吗?为什么去秀,为什么不好好去写?你不去关注我的文字,我就要检讨改正吗?不自嘲不耍酷不愤世就不能写字了吗?看张贤亮的《绿化树》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在文革后期,张某人就那样真诚地写人性的缺陷与不确定性,为什么现在的文字,看不到这些搅动大海有力量有味道的呢?

简单码字,在微时代可以安身立命吗,然后择一小城终老,这样的愿望奢侈吗?

恰好,看到阳光卫视播出采访摇滚歌手张楚的片段,他说现在的歌曲很多,但太多的太多,没有一种“饱满的情感”。媒体和艺术一样,其本质都应该是真实与真诚,是坦荡与个性。我们嘲笑过西式蔬菜色拉的简单,以中国的蒸煮煎炸的烹饪手段为能事,却忘了吃的健康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人的骨子里,有把简单事情搞复杂化的劣根性吗?同样,媒体不如此吗?媒体最终要回归内容,应该以苹果的极简主义去做媒体才好。

游轮的餐饮主管叫麦可,40岁,菲律宾人,游走在偌大的餐厅,每逢客人,总是露出谦卑又温和的笑容,双手合十躬身施礼,那不是职业化的致意,而是从内心里流淌出的阳光情感。我很好奇,他怎么适应常年出没风浪里的工作?他有20年的航海工作经历,刚开始极度不适应海上的漫漫黑夜,甚至一度抑郁,立在甲板上,触目皆黑暗。可是后来,慢慢地,他悟了:

在没有光的地方,请以黑暗为烛

现代社会有光污染之说,我们的眼睛太依赖光线,没有光线就不安。光明的另一面是黑暗,黑暗不是恐惧与孤独的同义词,黑暗里藏着巨大的能量,藏着可贵的内省,藏着收敛的光芒。

航海旅行的意义或许就是在于慢,在舒缓的波浪驰行的轨迹中,可以看清楚自己的斤两。快与慢只是时间这个跷跷板的两端,不过,我太重视快了。过去的日子,都是“快”的这一头翘高,是不是要增加“慢”的分量,缓缓沉下来。

船行至济州岛,凌晨五时跑到甲板上,昏昏雪意,乱云垂野,海风鼓荡。我突然起了兴致,丢了帽子,撤去围巾,在零下12度的甲板上疯跑。

这个冬季,雪花和济州岛有个密约,先是雾,没有隐去楼台,依然朦胧迷离,潮湿中有几分阴冷;后是风,不见树枝摇摆,可张开五指,感觉有丝丝缕缕的流动;再是雨,滴滴冰凉,若有若无,不见天空飘洒,只见岸上寒潮;半雨半雪,冷风飕飕。最后,大雪终于来了,沾在羽绒服上,粘在皮靴下,挂在美女的睫毛上。

飞下一天大雪。听当地人说,这样的大雪,济州岛一年不过三四遭。这个冬季,大雪来的正是时候,下吧下吧,正好融化一个人旅行的孤寂,漫天雪花穿越海面,就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勾留流连四面环海的济州岛。这场雪,一会比一会大,一会比一会密,一会比一会紧,一会比一会乱。雪好似鼓点,越来越响,我像个孩子在雪地撒野,一响贪欢,忘了异国异乡身是客。雪是冷气凝聚,这冷气中却有无限的温柔,我在雪地里可劲儿打旋,仰面贪婪地舔舐片片雪花,豁然开朗,一个人在一座岛,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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