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累斯顿,辉煌与死亡,就这么回事

在经典反战小说《第五号屠宰场》里,并不存在死亡,按外星人的意志,一具尸体不过是说明此人在这一特定时刻情况不妙,在其他更多时刻还活得好好的。而“五号屠场”连同其所在的城市德累斯顿,曾在二战末近乎被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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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号屠宰场

我试图寻找故事,但又注定什么都找不到。

德累斯顿,这是座曾被翻了个底朝天的城市。1945年情人节前夜,成千上万自欺欺人的狂妄谎言或心知肚明的悲观等待,伴随着承载它们的数万生命,被英美空军以“偿还战争罪行”的争议性名义,永远淹没在废墟瓦砾间。

就这么回事。

绝大多数故事就此掩入无名坟冢,鲜少故事带着残酷的温度成为文学著作,譬如库尔特‧冯内古特的《第五号屠宰场》。小说中,在大轰炸中幸存的主人公毕勒‧皮尔格林坚信自己不过是被外星人劫去的四维时间旅者,而“当特拉法马铎星球上的人看到一具尸体的时候,他想到的只是这个人在此一特定时刻情况不妙,但他在其他许多时刻中却活得好好的。现在,当我自己听说某人死了,我只不过耸耸肩,学着特拉法马铎的人对死人的语气说:‘就这么回事。’”

毕勒,正是大轰炸时被困于第五号屠宰场地窖、并躲过一劫的作者冯内古特。“美国战俘在下午5点到达德累斯顿,车门打开后,只见一座美丽的城市展现在眼前。对大多数美国人来说,这是他们生平所见的最可爱城市,天际变幻莫测,妖娆多姿,富有魅力而又荒诞离奇。”视生死如“就那么回事”的文青战俘,显然对此城的第一印象颇为良好。

在离开德累斯顿近半年后,我才读了这本《第五号屠宰场》。回翻当时的微信朋友圈,才意识到自己与冯内古特一样,也是下午5点抵达。开始减速的火车一过易北河,西侧那栋清真寺般的破产卷烟厂耶尼泽,就被霞光将其古怪圆形屋顶镀上一层金色,当时关淑怡在耳机里唱着《地尽头》,我随手一拍风景就顺便发出耳里此刻的歌词,“开过天堂幻彩的大门。”

我先乘出租车去了玛丽亚桥西南岸的城市推广局,路上刷屏发现,位于荒凉Messering大街7号的这栋大宅,竟就是二战时的屠场地皮,而隔壁入口进门后的1号大厅地下,就是曾经实打实的冯内古特笔下第五号屠宰场!如今,当然作品中的一点影子都看不出来。

“这屠场已不再那么繁忙。德国的有蹄类动物几乎已被人们,主要是士兵宰光、吃尽、并被排泄掉了。就这么回事。”

长颈鹿必须拥有一颗强大心脏

花了60年时间,德累斯顿才得以完全掩饰住伤疤,重新将老城区抖擞成华贵的萨克森王国旧都。夜晚,总是一件潜入历史的隐身衣,披上它,沿河边走十来分钟,就到了昏黄而静谧的剧院广场。街旁的车站是一架双向时光穿梭机,外道,将在王宫和教堂探索了一个白昼的人们送回现实的夜,内道,把还没来得及填饱肚子的爱乐者送到过去的圣殿。

而170多岁的森帕歌剧院(Semper),就是运转这架穿梭机的圆形发电站。歌德和席勒的青铜塑像,是坐镇门口的两位检票员,我知晓票房未满时、提前10分钟到场可能得到低价票的战术,果然,10欧元学生票,我就得以掠过两位文豪,进入这座被烧了又建、建了又炸、炸后再起的德国歌剧地标。瓦格纳的《黎恩济》、《漂泊的荷兰人》、《汤豪塞》,理查·施特劳斯的《莎乐美》、《玫瑰骑士》、《沉默的女人》,都曾赶在剧院的两次前世,完成了首演,前者某种意义上的纳粹“精神导师”地位,后者直接担任过纳粹政权的音乐局总监,或许也就预示了森帕剧院在大轰炸中的死亡。就这么回事。

当晚的节目,是“时装芭蕾”《罗密欧与朱丽叶》。普罗科菲耶夫的这部三幕芭蕾舞剧从音乐上本就足够现代,比利时编舞师Stijn Celis设计的群架和单挑场面,更把维罗纳两大敌对贵族家庭的孩子,简单粗暴的拖到穷街陋巷。饰演朱丽叶的法国姑娘Julia Weiss有着一对惊人的美妙长腿,一次次从空中坠落后横亘于衣着光鲜的恋人或姐妹怀中,让人心生怜惜。第二幕开场曲“蒙泰欧与凯普莱特”的悲剧命定主题,从隐秘乐池中以不可抗拒的进行曲式节拍飘来,两位恋人飞到空中又坠入地面,最终死在彼此怀中。就这么回事。

演出结束,我决定过河,去阿尔伯特广场以北的外新城逛逛。虽然被誉为“世界上最美奶酪店”的普丰德乳品厂(Pfunds Molkerei)已经关门熄灯,但背后街区藏着更多属于夜晚的隐秘别墅和院落,它们被一条条狭窄街巷串在一块,成为一张神秘而美丽的蜘蛛网。其中的Kunsthof通道被设计和涂鸦的最为古怪,拱门顶似狗似鹿的动物企图咬到巴洛克式街灯,啤酒馆外墙面则被天秤和祈祷者装点成古希腊式陶瓶,对面墙上悬着好几支小号,据说一到下雨天,这房子就会唱起歌来。一头长颈鹿伫立在通道口,曲项向天歌。这会从是“五号屠场”来的毕勒吗?书中的他曾在吗啡作用下,梦见自己成了一头长颈鹿,“吃着一只糖梨,很硬的梨,嚼不动,很难嚼出汁水来。”而我想到前些天在柏林电影节看的一部实验短片,“为了能吃到高处的食物,长颈鹿必须拥有一颗强大的心脏。”

天使与辉腾

圣母教堂(Frauenkirche),是德累斯顿最后一道复原的伤口。1743年建成后,它在随后的两个世纪里,都是这座城市的最高建筑,直至202岁时,被盟军飞机轰成了碎片。就这么回事。

民主德国年代,这堆瓦砾废墟一直被原地保存,既作为战争纪念,又在冷战的意识形态下,担当共产党政权针对北约敌国的抗议性展示。两德统一后,民间才一道众筹,开始重建工程,并终于在2005年的宗教改革日向公众全面免费开放。最后一块城市创可贴被揭去,新教改革者马丁.路德手持圣经,骄傲的站在教堂门前,手风琴艺人的《多瑙河之波》和《喀秋莎》,尚未引来退休大妈广场舞,却从声音上像是阴魂不散的华约后对曾经地盘的又一次合围。登上圆形屋顶,迎着晨光放眼望去,西边的茨温格宫(Zwinger)、森帕歌剧院,东边的布吕尔平台(Brühlsche)、国都王宫 (Residenzschloss),一道复原了涅槃重生的这座“易北河上的佛罗伦萨”。

沿着由迈森陶瓷片拼成的101米“王侯队列图”壁画,我从王宫到茨温格宫,开始慢慢遍历这些如今珍藏无价宝藏的博物场所。王宫中的象牙帆船、珠宝人像、人面樱桃核虽价值不菲,但在强者奥古斯都大公及其儿子统治的18世纪,也不过是富有萨克森王国九牛一毛的兴趣消费;茨温格宫古典大师画廊里的拉斐尔、鲁本斯、范戴克,开始让我阴谋论,除了《西斯廷圣母》这类委约创作或皇室交换的名品,会不会也有后来纳粹从尼德兰劫掠而来的呢?等到了隔壁现代大师画廊里,高更、德加、夏加尔等印象派或现代派名家作品下,就写明着“租借”或是1920年以前购买的证据。那么二战前,在这些宝库里,会不会还有更多名作?它们曾被纳粹抢来,却又再被获胜的红军掠到圣彼得堡埃尔米塔日博物馆。乔治.克鲁尼最新一部大烂片《盟军夺宝队》里,倒是有着一大批从德累斯顿运走的名家名画,文青战士们赶在苏军到来之前,夺回它们并物归原主。

展览馆外,环绕茨温格宫那一圈露台上的巴洛克式雕塑更为生动迷人。最显眼的擎天巨神阿特拉斯,将地球扛在自己肩上,迷醉凝听着对面40支华丽迈森瓷钟的悦耳报时声。更多的天使,则成双成对各显本领的排开而去,我忍不住的按下一堆黑白图片,并将这一系列命名做“双独政策研究”。很明显,作为战俘迈入德累斯顿的冯内古特,也被这些逃不开的细节迷住了,在进入“五号屠场”前,他通过主角毕勒之眼,赞美道:“快乐的爱神们在一扇扇窗户之上编织花环、淘气的牧神和裸体的宁芙从雕花飞檐上眯着眼睛俯视毕勒,石猴在钓友漩涡花饰的石洞里,在贝壳和竹子中间跳跃。”

告别天使们后,我把午后时光躲进了大众的透明工厂里。除去几辆跑过比赛的限量版外,这里就是一整个辉腾汽车的尊贵产房。它们的父母,几乎真可以成了购车客户,至少配置和装饰,可以犹如拼图般自定义。安静无尘的两层环形装配楼面过后,辉腾就被送往螺旋出入的圆柱式交车大厅。向导展示着车内细节并遗憾的承认,“辉腾之所以打不开北美市场,是因为杯座不够盛放大杯星巴克”,接下来,你可以在一辆完成品里躺下享受自动按摩,喜欢的话,也可以刷个7万2欧元将其开走。

毁灭循环成废墟

我几乎找到了故事,可又无法读懂。

城市历史博物馆(Stadtmuseum)一隅,可以通过三块触屏里的视频,了解不同年代市民自己的社会记忆,大轰炸的幸存者、社会主义建设的先进分子、与土耳其移民合作搞嘻哈说唱的年轻人……戴上耳机躺进舒服的沙发椅里,则可选择凝听城市不同角落的音景。录音艺术和个体讲述,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进入了公共博物馆,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德累斯顿人明白,小于宏大时代的个体呜咽,总是有趣却也总容易被遗忘的。遗憾的是,所有这些音视,都没有德文字幕给予注解。我只得在几张旧照片里揣测故事,三个戴着万字符的少年们,英姿飒爽的正步踏于大街上,随后一张,三个更小的孩子们,在污水和泥地间玩耍。这一定是大轰炸前后的景象,是冯内古特从五号屠场废墟里爬出后,看到的惊人反差吧。

战争记忆,当然还是被德累斯顿留在了重要一角,不过却将视野放诸整个全球人类史。那是新城北郊的军事历史博物馆,建筑师丹尼尔使用极其锋利的锐角形体插入1876年的旧军械库,直至云霄的那端也正是轰炸来自的方向,沉稳的古典主义建筑被颠覆,极为紧张的视觉关系中,也彰显着博物馆入口处显眼的题旨,“毁灭与被毁灭,制造废墟与变成废墟,就这么永远循环下去。”2000平方米的空间,将国家军事编年史、政治游戏、军服工业、科技发展、战争音乐、玩具制造……给予不同的大厅呈现。更在战犯和英雄对立的世界里,也为悲剧里的普通人,以简历卡的样式留下记忆位置。譬如白俄罗斯明斯克姑娘卡特琳,1941年被德军抓到勃兰登堡劳改营,在高强度工作中导致失明,战后回到家乡并结婚,丈夫却因她曾为纳粹工作的历史,而不得不在退党和离婚中做出抉择。在斯大林还没去见马克思的年代,丈夫最终选择了忠于党的领导。

在德累斯顿的最后一晚,我来到茨温格宫南面对街的州立歌剧院(Staatsschauspiel)。这是德累斯顿爱乐乐团的另一座主场,今晚将迎来法国钢琴家路易斯.洛蒂。开场前两分钟的9欧元低价票,让我错过了柏辽兹的《罗马狂欢节序曲》,肖邦澎湃的《E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和下半场陌生的卢托斯瓦夫斯基管弦乐协奏曲,则给足过瘾的弥补。后者是一位波兰现代作曲家,以完全序列音乐的方式表现着各种乐器和声部组合的可能性,就连指挥Yan Pascal也跟着鼓乐部欢跳而起。激烈的声音碰撞似轰炸,这会让现场绝大部分七八十岁的老人们想到1945年的那个血腥情人节吗?我不知道。

散场后,我踱步到河边的布吕尔台阶。夜已深,车夫早已把拉了游客一整天的可怜老马牵回了马厩,“欧洲阳台”上金碧辉煌的建筑终有空对着河水之镜自赏。至少现在,毁灭与废墟的悲剧循环属于过去,平行着的时空里,一切都活得好好的。

就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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