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书党人杂记:神经元与自由意志

神经元与自由意志

辛亥老人许崇灏的历史虚构

张耀杰,文载《南方都市报》2015年5月31日

近一段时间改写书稿《民初命案》,无意中发现辛亥老人许崇灏关于光复镇江和攻占南京的两份截然不同的历史叙述和历史虚构,经过反复查勘比照,让我在迷惑纠结之中再一次领悟到历史研究曲折幽暗的复杂性。

收录于《辛亥革命与镇江》一书的《镇江新军起义和镇军会攻南京纪实》,最初发表于1981年出版的《镇江文史资料》第3辑,是许崇灏晚年的一篇遗作。其中介绍说,他的父亲许炳暐曾任吏部郎中、山东清吏司、江西抚州知府、洋务局会办等职。父亲去世后,他进入湖北枪炮学堂半工半读,经友人欧阳振声、刘建藩等人介绍加入革命组织科学补习所。之后又考入南京武备学堂弁目养成所及江南陆师学堂,毕业后被南京第九镇统制徐绍桢直接任命为第三十六标第一营右队队官即连长。因为带兵得法,被调升为管带即营长。1911年10月10日武昌首义成功,许崇灏与刘成等人推举林述庆赴上海接洽。11月4日晚上,第三十五、三十六两标官兵在京岘山宣布起义,推举林述庆为总司令,许崇灏为参谋长。徐绍桢在镇江就任苏浙联军总司令之后,林述庆将前往攻打南京的镇军整编为陆军三个支队、海军一个支队、水师一个支队。许崇灏任陆军第一支队长,刘成为第二支队长,柏文蔚为第三支队长。“林述庆入城后,设镇军司令部于制台衙门,并任我为南京临时警备司令兼第一独立混成旅旅长,设司令部于两江师范学堂(即后来中央大学校址)。”

按照许崇灏的说法,镇江光复后,革命军内部呈现分裂现象。柏文蔚怂恿他在安徽武备练军的同学赵连升等人向林述庆说项,要求委任柏文蔚为镇军第一师师长。“我以林述庆不应放弃军权,认为师长应由林自兼。林则认为自己任总司令,不愿再兼师长,于是在林的坚持下,我不得己下令委任柏文蔚的师长职务。又有原第九镇宪兵管带陶骏保、第九镇司令署中军官郑为成二人,都是林述庆的旧时长官。……徐绍桢由上海到镇组织司令部时,陶骏保又从中挑拨。林在福建讲武堂速成班时是徐的学生,经陶的阴谋离间,师生之间遂发生摩擦。林因镇军势力较优,又居功自傲,不愿接受徐的指挥。我见此情形,颇为革命前途虑,乃力劝林与徐合作,林才回心转意,同意出师西进,进攻南京,双方隔阂才得稍释。林这种行为深为各军及各同志所不满。后陶骏保也因阴谋挑拨离间,贻误戎机,在沪正法。”

1904年6月,吕大森、胡瑛、时功璧、宋教仁、曹亚伯、康建唐、欧阳振声等人在武昌秘密组织革命团体科学补习所,22岁的湖北枪炮学堂学员许崇灏是其中一员。1927年,曹亚伯在写作《革命真史》时,录入了革命老同志许崇灏关于镇江独立和攻打南京的早年记录,其中的相关叙述与许崇灏晚年写作的《镇江新军起义和镇军会攻南京纪实》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出入和落差。

其一,许崇灏早年的文字中,并没有明确说明自己在第九镇的职务是第三十六标的管带即营长,而是含糊其辞地介绍说:“林君述庆,闽侯人,第十八协第卅六标第一营营官也,性沉毅,好读书。……其时与崇灏共事一标,性质相同,故相友爱,既属同袍,又为至友矣。”

其二,关于自己与同盟会中部总会的关系,许崇灏早年倒是明确介绍说:“至友宋遁初、黄克强、欧阳振声先后致书与崇灏,略谓现在已组织中部同盟,设机关于上海,嘱崇灏物色军中人才,加入本会。崇灏接信后,微露意义于林君之前,……同时加入者,刘君成、卢君祥麟、沈君家炜、陈君凤文、臧君在新、易君缵仁、杨君韵珂、黄君祖澄……”

其三,关于自己参与江浙联军攻打南京期间的军职,许崇灏早年并没有谈到自己是第一支队长,而是说“林都督令崇灏为攻城炮指挥官”。

其四,关于镇军的结局,许崇灏早年的说法是:“南京政府成立,任林都督为北伐临淮军总司令,以崇灏为参谋长兼兵站总监,及第三独立旅旅长。以柏文蔚为镇军第一军军长,徐宝珊为镇军第二军军长。未几,南北议和,中止北伐,林都督因不赞成议和,辞职下野,崇灏亦去职。……当时沪军都督陈其美,极忌林述庆之功,屡欲害之,并杀陶金保,以其为镇军要人也。”

查勘林述庆写作于1912年的《江左用兵记》,许崇灏的职务一直是参谋,既没有充当过第九镇三十六标的管带即营长,更没有充当过镇军参谋长。第三十六标当时驻扎在镇江的只有刘成任管带的第一营、林述庆任管带的第二营。第三十五标驻扎在镇江的三个营的管带,依次是明羽林、章祖衡、端木璜生。1911年10月7日镇江军政府成立时,并没有宣布许崇灏任参谋长。10月10日出台的军政府名单中,出任总参谋即参谋长的是陶骏保。上海方面的同盟会中部总会是由谭人凤、宋教仁、陈其美等人出面组织的,远在香港的黄兴从来没有正式参与过该会的革命活动,更不可能与宋教仁、欧阳振声等人一起写信邀请许崇灏入会。像许崇灏这样通过虚构说谎来抬高自己的身价地位,其实是当年的革命党内部的一种普遍现象。柏文蔚的《五十年大事记》和李竟成的《光复镇江始末记》中,也都存在着这种虚构说谎的成份。1913年1月24日,湖北革命实录馆在《呈副总统职馆开办以来情形并编纂办法及请催湖北军政府建设始末由》的呈文中明确指出,该馆所收录的来自湖北地区辛亥革命有功人员的文献资料,“大都私人攘臂言功之作,求其以事系人,而以民族之进化、社会之发达为前提者,几如凤毛麟角之不易得。”

许崇灏之所以敢在1927年之前的早年记录中公开谴责陈其美忌恨林述庆、杀害陶骏保,是因为陈其美的把兄弟蒋介石,以及陈其美的两个侄子陈果夫、陈立夫,当时还没有掌握国家政权。等到蒋介石掌握国家政权之后,担任国民政府考试院秘书的辛亥老人许崇灏,便很是知趣地转变了立场态度,反过来通过歪曲虚构历史事实来抹黑诋毁自己惨遭杀害的老上司陶骏保。

比较研究辛亥老人许崇灏关于光复镇江和攻占南京的两份截然不同的历史叙述和历史虚构,不难体会历史研究的错综复杂和曲折幽暗。假如说“攘臂言功”之类自我标榜、自我表扬的历史虚构,还可以理解为一种人之常情的话;像许崇灏这样血口喷人地构陷诋毁自己的老上司陶骏保,就只能被认定为心理阴暗和人格分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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