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爹为嘛要退休

对吕凤岐来讲,我觉得他的仕途相当于牌桌上的见好就收——常在河边站,哪能不湿鞋?不如捞两把赶紧回家!

她爹为嘛要退休

吕碧城虚岁4岁这一年(1886),他爹吕凤岐突然就从山西学政的岗位上退休了。时年50岁。

50岁,男人从政的黄金年岁。怎么他就不干了呢?

学政是翰林或者进士出身的部院高官才能外放的职位,简称学政,俗称学台。官品虽在总督、巡抚之下,与布政使(藩使)、按察使(臬使)平行,称藩台、臬台、学台,但由于是钦命督学,所以政治地位与督、抚平行,见了对方不用行属员之礼;作为学台,一省的文风、士风、学风、教风、考风,包括考试,就都归他管了,督抚不得干涉。关键是考试,学政主要负责的是:

第一,独立全面负责院试,录取地方府、州、县官学的生员;优秀生员被选拔出来,进入国子监为监生,继续深造。

第二,对地方府、州、县官学生员进行岁考(岁试)和科考(科试)两级考试,岁考是生员学业考试,按成绩分六等;科考是选拔优秀生员参加乡试,科考一、二等者,才能取得乡试资格。 

第三,乡试之年七月份,还要在省城集中进行一次科考的补考,叫“录遗”,等于给上次科考没有过关的,再来一次机会。

大家都知道清朝正式的科举考试分为三级:乡试,会试和殿试。但是在正式的三级科举之前,还有一个起步阶段是不能忽略的,一句话,参加乡试必得有生员(秀才)名份。这名份可以捐,也可以利用父辈的恩荫获得,但更多的苦孩子得考——俗称童生试,也是三级,县试、府试和院试。知县主持的叫县试,知府主持的叫府试,由中央派往各省的学政所主持的叫院试。参加这种三级考试的统称童生,三级连跳,最后院试被录取者即成为所在地县学(州学或府学)的生员,也就是秀才——只在前两级之间徘徊的,一辈子只能叫童生!而吕凤岐负责的是第三级,终审!

不可小瞧这个秀才,凡取得秀才资格的就可以不出公差和免纳田粮了,更重要的是才机会参加乡试了……中国科举小道上,多少人就栽到了秀才这个关口前,一辈子都没有爬过去。其他不说,单说广东花县那个著名的高考落榜生洪秀全同学,从1828年到1843年,四次考秀才,四次失败。卖瓜的,太伤人自尊了,于是他就暂时性紧急性神经病了,一神经病就扯旗造反了——吕家就是因为太平军和捻军十余年的流窜而家破人亡的。说句不好听的,如果洪秀全能考上个破秀才,第一不会神经病,第二不会造反。总之,学政的岗位很关键,清朝统治者为了显示自己尊师重教,派往各省的学政,打的都是钦点的名头——可谓是皇帝领导下的学政负责制!

事实上,吕凤岐发家也就是短短的山西学政任上。光绪八年(1882)上任,光绪十二年(1886)退居二线。退的原因,可以看看他自己的解释——他的行年录里留下一串串蛛丝马迹:

道光二十三(1843)行年录:

是秋,九霞族叔(名朝瑞,官编修,湖南学政)举乡试,比邻而居,见贺者络绎,即心讶科名之烦人,何若是耶?

看看,族叔乡试中举,大家都前去祝贺,这个虚岁7岁的孩子就看不惯了。三岁看小,七岁看老。看看他这烦,也许就理解他50岁时的激流勇退了!

光绪十年(1884)行年录:

年来校阅烦劳,时欲引退。

这个不是诳语。吕凤岐是个负责的学政,一上任就发现很多问题,特别是光绪三、四年的大旱,导致很多百姓逃荒在外,生员岁试耽误很多,于是他就补考。这一补——你看看他的行年录就会发现,几乎一直在巡回考试中,考了还得批卷子,太累袅。

光绪十二年(1886)行年录:

因念家本寒微,一入词垣,骤膺使命,自维寡德,已属非分之邀,倘再历资洊升,益懼弗克负荷;况赋性直傲,耻于苟同于世,亦不相宜,遂决计乞病退休矣。

用现在的语言翻译一下:

咱个穷屌丝,一不小心,竟然逆袭进了翰林院;进翰林院也罢,居然不久就做了山西学政,咱何德何能,摊上这么好的差事?以后说不定还要升官,这可如何是好?何况咱这人还有点小傲骄,不愿跟人同流合污,一肚子的不相宜,罢罢罢,就说生病了,申请退休吧。

光绪十六年(1890)行年录前言:

赖累世幽潛之德,叨窃科第,出持使节,逎赋性疏慵,不耐冠带之烦,五十归田,遂其晏逸,负疚家国,为何如耶?乞休多暇,续修支谱之余,回溯半生窘状,心犹警悸,而君恩祖德,师友之情,尤极不敢忘者也,是不可不述以告后人。庚寅八月,吕凤岐瑞田甫书于皋城寓庐还读我书之室。

这一年,他已退休在家4年了,行年录应该是这一年整理出来的。在前言中,他除了强调自己德才不配,更强调自己天性不宜做官,但是在家这么安闲,又觉对不起党,对不起中央,对不起主席,修家谱的时候,想到自己一路走来,君恩祖德师友之情不敢忘怀,故才有了《石柱山农行年录》。而且所谓的“还读我书之室”云云,确实可以反映出这个人真的仅是读书赋闲的料,不是当官忙碌的角儿。

所以,当几年学政——翰林院是著名的清水衙门,外放学政才是十足的肥差——挣到足够的生活费之后就退,对他来讲,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里我们可以拿鲁迅他爷与吕碧城她爹来做个比较。鲁迅生于光绪七年(1881),比生于光绪九年(1883)的吕碧城大了两岁,鲁迅他爷周福清,文凭跟吕碧城的爹一模一样,翰林院庶吉士,三年后散馆,选授江西金溪知县。按那时的官场规矩,翰林外放知县,俗称“老虎班”,不但得缺容易,就是上司也礼让几分。所以他这个也算不错。

有意思的是,鲁迅他爷也有点小傲骄——翰林院大翰林,中央党校出来的博士后,哪个没有点小傲骄哪。据说鲁迅他爷傲骄到,连慈禧与光绪都被他骂作昏太后与呆皇帝,其他就甭提了。

问题是这种愤青官员也没啥政绩可言,两江总督沈葆桢参奏他办事颟顸,最后的结果是革职,改任教职,他不愿意,且吏部也没给批下来,等于退职了。在官场同人的指点下上京捐纳,最后捐到手一个内阁中书——国务院科级小秘书。

光绪十九年(1893),因明年乃慈禧太后六十岁万寿,所以光绪颁旨在全国各省举行恩科试。浙江的乡试主考殷如璋乃周福清的同科进士,于是周家亲友凑了一万两洋银,报了五个考生的名字,让周福清去打点,周福清照做了,而且往五个考生中加塞了一个,也就是他自己的儿子、鲁迅他爹周用吉,试卷上的识别暗号也一一写明,将一张“凭票洋银一万元”的字条附入封套,差人递了上去。递的时候,恰恰副主考周锡恩也在船上,殷如璋当然知道信里有文章,所以并未拆阅,而是放在了茶几上。周锡恩呢,不知是装傻,还是故意,就是不走,所以殷如璋继续与周锡恩闲谈,未成想差人在外等急了,大声嚷嚷:一万两的银信呢,为嘛不给个回条?……事儿就这样让猪脑子的差人给踢爆了。主考不得不让副主考拆阅,并上报纪检委……行贿人周福清先是潜逃,后是投案自首。地方官府不管是出于私谊,还是出于官官相护,或者仅为地方脸面、政绩与潜规则考虑,也都有意替他开脱,高考舞弊,社会常态,大家心知肚明,只不过你倒霉而已。于是地方官说他是急性暂时性精神障碍云云。但是周福清不领这个情,不但不承认自己神经有毛病,反而振振有辞地列举出历届疏通关节而中举的人名,试图说明,大家都是这么来的,为嘛就治我?这一点冤屈心理,现在的事发贪官都有:明明大家都贪,为嘛就反到我头上?假装不知道,确实是大家都贪,不是你用力不慎,把那层薄膜给捅破了么?不治你治谁呢?净给同志们丢人。刑部上报,也说什么“拟以斩决,未免过严”,应请于“斩罪上量减一等,拟杖一百,流三千里”。问题是咱们的好皇帝——年轻的光绪正跃跃欲试搞新政呢,不严惩一下,如何让臣民感觉到自己的新常态?何况高考舞弊历来严惩,严重者立斩呢,那啥,“周福清著改为斩监候,秋后处决,以肃法纪,而儆效尤。”

斩监候,就是死缓。这缓的过程中,周家就缓不过气来了,这意味着每年秋天都得打点,否则说不定秋后就真斩了,这样候下来,居然七年。鲁迅的父亲受其父牵连,不但没有中举,连原先的生员资格都被革了,从此脾气变坏,一病不起,还染上了大烟瘾,导致原本体面的大少爷鲁迅的主要业务就是出入于当铺与药店之间了。1896年,鲁迅父亲去世,周家这一支彻底破产。

这里说这么多什么意思呢?就是高考这个行业吧,很肥,贿赂作弊也都是公开的。如果不是周福清所选跑差太笨,那一万银子自然就会悄没声儿的进了殷如璋的腰包……来钱很快的买卖。

周福清、吕凤岐、殷如璋,三个进士,三种选择,人生轨迹自然大大地不同。对吕凤岐来讲,我觉得他的仕途相当于牌桌上的见好就收——常在河边站,哪能不湿鞋?不如捞两把赶紧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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