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年间的推背图与华盛顿（原创）

辛亥年间的推背图与华盛顿（原创）

张耀杰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15年07月12日 星期日

编辑：南都   版次：AA21   版名： 历史评论

1911年3月31日，还没有出过国门的《民立报》主笔、同盟会骨干成员范鸿仙，以孤鸿的署名在该报刊登短文《国民梦中之华盛顿》，其中写道：“呜呼！吾歌华盛顿，吾梦华盛顿，吾羡西方之有华盛顿，吾哭中夏之无华盛顿！

史照镜鉴

●张耀杰 历史学者

1911年3月31日，还没有出过国门的《民立报》主笔、同盟会骨干成员范鸿仙，以孤鸿的署名在该报刊登短文《国民梦中之华盛顿》，其中写道：“呜呼！吾歌华盛顿，吾梦华盛顿，吾羡西方之有华盛顿，吾哭中夏之无华盛顿！曩阅推背图，至明清之交，见有所谓八旗一桶，主人水月者。至于晚近，见有所谓五色云中，金凤一只者。噫！凤兮，凤兮，岂真吾华之华盛顿耶？何其气象万千也。其赞语曰：击败鼠子，臣服戎羌，是非华盛顿不能也。又曰：功成身退，天下归心，更非华盛顿不能也。噫！凤兮，凤兮，尔胡不为鸣凤以惊天，而乃掩埋于断简残篇中，令吾人渴望欲死也。”

接着这段话，范鸿仙评论道：“迷信图谶者，文明之污点也。崇拜英雄者，人类之天性也。独至崇拜英雄而不得，百无聊赖，至对于图谶以寄其思伤已。吾今且冒迷信之大诟，如痴如醉，发为狂啸曰：……好一个推背图中之大英雄，尔其快快活，快快飞，快快闹风云，快快冲霄汉。倘尔效海上之孤鸿，矫矫焉于珍木，则吾已矣夫！”

《推背图》据说是唐太宗李世民命令两位阴阳星相家李淳风、袁天罡编写的一部国运预言。李淳风用周易八卦推算了2000多年的天下变迁及世界大同，直到袁天罡推背劝告说：“天机不可再泄，还是回去休息吧。”《推背图》共有六十幅图像，每一幅图像下面附有“谶曰”和“颂曰”，预言着一桩桩即将发生的重大事件。范鸿仙所谓的“八旗一桶，主人水月者”，指的是第三十三象中一条插着八个旗帜载有十人的船只行驶在河中，隐喻八旗制度的满清王朝入关之后要传承十位皇帝。范鸿仙所谓“五色云中，金凤一只者”，指的是第三十九象，其“颂曰”的意境类似于“红方红，太阳升，……呼儿咳哟，他是人民大救星”：“十二月中气不和，南山有雀北山罗。一朝听得金鸡叫，大海沉沉日已过。”

事实上，无论是迷信图谶还是崇拜英雄，都是游牧农耕及身份专制时代的一种前文明的蛮性遗留。只有在近现代的工商契约及民主宪政社会里，才会出现华盛顿式的依照选举程序当选总统，并且依照宪政法律到点退位、回归民间的文明正常人。范鸿仙用游牧农耕及身份专制时代期盼大英雄、大救星的口吻歌颂期盼中国的华盛顿，恰恰证明他对于近现代的工商契约及民主宪政社会盲目崇拜想当然的价值混乱和严重隔膜。但是，范鸿仙这种把农耕时代的迷信图谶推背图与工商时代的民选总统华盛顿相提并论的思想言行，在辛亥革命前后的中国社会尤其是革命党内部，却相当普遍地存在着，堪称是当年的一种中国特色的主旋律。

1911年8月11日，范鸿仙在《赵声杀狗》一文中写道：“有‘大痴’者投函：言革党赵声，充宁军标统时聚狗数十头，命众兵枪击之，枪声止后，各兵有杀一狗者，有杀两三狗者，惟赵击杀十余狗，并历言各狗受枪处，令众兵检阅，一一符合。孤鸿曰：赵声者，地煞星之魁首也。乃天生赵矣，又仅仅使之杀狗，是真造化小儿之恶作剧哉！”

这里的“宁军标统”，指的是赵声曾经担任南京第九镇第三十三标的标统即团长。所谓的“地煞星之魁首”，是范鸿仙从宋教仁那里听到的阴阳星相家的说法。

1913年3月20日晚10点45分，宋教仁在沪宁火车站惨遭暗杀，于3月22日凌晨不治身亡。3月28日，范鸿仙在《宋先生遗事之二》中回忆说，1910年初，他在陈其美等人创办的《中国公报》上读到署名荪楼的文章，“读其文，雅爱其为人，旋即往谒，一见如故”。荪楼本名瞿方书，是湖南龙山县人，比范鸿仙、宋教仁年长一岁。范鸿仙问到“大陆起龙蛇，神州建新国，何人能当此任乎？”瞿方书反问道：“公所谓真人才，以何标准？华盛顿乎？拿破仑乎？抑秦始皇乎？孔仲尼乎？”范鸿仙说：“就中国国民程度言，似难产出华盛顿；就世界进化言，绝不容产出拿破仑。西方勿论，以余意言之，能得一诸葛亮，加以房、杜、颇、牧、陆、王、陶、猗十余辈，定可转死为生也。公意中有其人乎？”瞿方书急忙回答说：“有！有！兹人尚在东京闭户养晦。”

从瞿方书那里，范鸿仙第一次听说同盟会内部的诸葛亮式的智囊人物宋教仁：“吾同乡桃源宋教仁，即其人也。”与此相印证，同盟会内部最为年长并且与宋教仁关系最为密切的湖南籍革命党人谭人凤，在1913年4月2日的《民立报》上发表有一篇《哀宋教仁辞》，其中介绍说，几年前在日本东京，他与阴阳星相家给宋教仁推算的是“三十年太平宰辅”的好命相。没有想到“星命杳无凭，天道暗难问，被击之后，仅阅十七点钟而竟死矣”。

1913年5月15日，范鸿仙在《民立报》刊登短文《且看三十六天罡》，其中写道：“历岁阴宪五月，渔父止宿牯岭路机关部，偕余夜话，数及黄花岗诸死友，相与唏嘘太息，谓乾坤正气，尽葬于此一抔黄土中。余曰：‘七十二坟秋草遍，更无人表汉将军。此诸友者，实吾国七十二座福星也。第死者己矣，后死者精光灏气未必能及前人。’渔父曰：‘囊在香港，日与诸友相盘桓，忽来一星相家，历观诸人，谓中国劫运将终，将星出世，某某为地煞，某某为天罡，吾斥其荒诞不经。迄今思之，凡为地煞者，尽葬黄花岗下矣。然则尚有天罡星在，公何用悲观为也？’余曰：‘此人谓公何？’答曰：‘伊谓我及某某为天罡。’呜呼！星相诞语，曾何足信？渔父亦戏言耳。虽然，无黄花岗地煞之一殉，清运必不能告终。”

“阴宪五月”即辛亥年阴历五月，这一年的阴历三月二十九日即1911年4月27日，广州黄花岗起义失败，笔名渔父的宋教仁于一个多月后从香港返回上海，当晚与范鸿仙在《民立报》及同盟会的牯岭路机关部倾心夜谈。宋教仁按照阴阳星相家的说法，把以赵声为首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认定为《水浒传》中的七十二地煞星；把他自己连同黄兴等人认定为更高层级的三十六天罡星。范鸿仙一方面用“戏言”的措辞替惨遭暗杀的宋教仁辩护，另一方面又自相矛盾地认同接受了赵声等人为地煞星的说法。

正是在这种梁山好汉式的既天人感应又替天行道的星命观念驱动下，以“天罡”自居的宋教仁，在辛亥革命前后迫不及待、急功近利地卷入了创建所谓的五族共和、民主宪政的中华民国的权力漩涡之中，等待他的并不是华盛顿式的丰功伟绩，反而是沪宁火车站的一声枪响。

———张耀杰补记——

在宋教仁等革命党眼里，赵声、林时爽等所谓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都是命该如此的地煞星。黄兴、宋教仁、谭人凤这些人，才是打天下、坐天下的天罡星。所谓的民主宪政、临时约法，在很大程度上只是说说而已。

个人坚持认为，中国本土的力量只能改恶而不是改良，要真正改善这个国家民族，只能在国际社会的主导之下。日本、韩国、台湾、香港，莫不如此。

辛亥革命期间的相关各派，假如不装腔作势地呐喊爱国救国的高调，而是把建立新政府的裁决权老实主动地交给经营租界的外国人，中国会成为几十个香港地区的联合全，辛亥革命之后的中国人杀中国人的轮回内战，也就不会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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