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概念的演变

大象公会一直致力于为读者提供最好的饭桌谈资，分享知识、见识、见闻。如今除了大象一向的文字产品外，为了能与读者多一些交流，我们邀请了各行各业的行家作为嘉宾，举办了一系列沙龙活动。

我们会将嘉宾的演讲内容整理成文字，以飨读者。本期回顾的沙龙内容是“丝绸之路概念的演变”，嘉宾是哈佛大学近东语言与文明系在读博士、《丝绸之路新史》译者张湛先生。

张湛先生分享的主要内容有：丝绸之路概念的产生与发展；丝绸之路与贸易；丝绸之路在欧亚大陆技术、艺术、思想交流中扮演的角色等一系列问题。

今天丝绸之路的含义与最初并不相同。对中亚、新疆的考古大爆炸之后，丝绸之路的概念逐步改变。在此过程中，有四个关键人物。

第一个是最早发明“丝绸之路”的德国人李希霍芬。19世纪末，出于在中国修建铁路的目的，李希霍芬受德国政府支派，来中国考察地形。

▍费迪南德·冯·李希霍芬

基于考察，李希霍芬出了一本名为《中国》的书，在其中一页的一张地图上，他用红笔标出一条路线，命名为“丝绸之路”。

据老普里尼讲，罗马妇女特别奇怪，穿衣服跟没穿一样，特别薄，还特别贵。对于丝之来源，老普里尼认为是来自一个叫丝国的地方。这些丝长在树上，跟树叶似的，有农妇用梳子梳下来。尽管描述不甚清楚，至少可以明，当时有较多的丝绸出现在罗马市场上，这些丝绸一定是通过贸易从中国一步步到了罗马。

李希霍芬因此假想了一条从长安一直到罗马的路，并把它命名为“丝绸之路”。在这里，丝绸之路的限定非常多，它特指汉代时期，在长安和罗马之间进行丝绸贸易的这条路。

▍李希霍芬假想了一条从长安至罗马的路，并命名为丝绸之路

之后，丝绸之路的概念慢慢发生了变化。

斯文赫定是第二个关键人物，他是名气很大的探险家，也是李希霍芬的学生。斯文赫定走了很多地方，在行走中，渐渐改变了丝绸之路原本的意思。

斯文赫定在《丝绸之路》中对丝绸之路的概念作了重新界定：取消了其时代限定，并非只能是汉朝，其他时代也可。同时加强了地理限定，几乎特指中亚和新疆。

▍斯文赫定所著的《丝绸之路》

第三个关键人物是大名鼎鼎的斯坦因，相较于斯文赫定，斯坦因是真正受过科学训练的考古学家，他到中国西部，在新疆的考古活动都有非常精确的记录，即便在今天，这些考古报告还是常读常新。

实际上斯坦因和斯文赫定有一定的竞争关系，他们都是探险家，都在中国探险，斯文赫定把这块叫丝绸之路，斯坦因就发明出一个自己的词叫“serindia”，即亚洲腹地。ser是希腊语“丝”的意思，india是印度。在斯坦因看来，这里同时受中国和印度影响，所以叫“丝印度”。

▍斯坦因所著的《SERINDIA》

斯坦因之后更有名的是伯希和。伯希和是会多种语言的奇才，并擅于考据，他来中国最大的功绩也在敦煌。

伯希和后于斯坦因来到敦煌，斯坦因不懂中文，看哪些写得好看就拿走。相比之下，伯希和的中文非常好，可以看懂中文文献，拿走的都是他认为意义重大的。伯希和的分捡奠定了整个敦煌研究的基调，即较注重非汉语、非佛教方面的世俗文献。

▍伯希和在敦煌藏经洞整理经卷

丝绸之路在敦煌、吐鲁番文献发现之后，开始转向唐代。 斯坦因、伯希和这些探险家、考古学家和语言学家的工作使丝绸之路的概念越来越狭窄，更多的是指从西安至凉州（今天的甘肃武威），到敦煌之后，走塔里木盆地的南北两缘，最后汇集在喀什，继续往西走，到撒马尔罕和布哈拉。

丝绸之路基本上是指中国的新疆、甘肃一部分，再加上中亚和阿拉伯。照此概念，这条路其实和玄奘西天取经之路非常重合。玄奘从西安出发，经过高昌，在龟兹北边出国，然后到中亚，转了一圈，进入阿富汗，最后到达印度。回来的时候是走于阗，取南道。

▍唐朝疆域图

所以《大唐西域记》在很长时间，一直包括现在，都是丝绸之路研究的绝对中心。研究重点在于其中记载的丝绸之路的情况，以及当时在丝绸之路沿线生活的各色人等。

丝绸之路与贸易

“丝绸之路”之所以带有玫瑰色彩，是因为它首先强调的是贸易，贸易意味着和平。丝绸之路的概念弱化了暴力、军事、政治色彩，突出了民间自发的和平交流。

贸易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活动。以会做生意著称的粟特人为例，他们认为利之所在无所不至，不管多远，只要可以赚钱他们都会去。

关于粟特人，最重要的文物之一是粟特古信札，取自于敦煌附近烽火台发现的邮包之中。这个邮包里面大概有七八封类似信件，是粟特人写的家书，从当时还叫姑臧的凉州递出，经过敦煌，一直到楼兰，再继续往西，寄到撒马尔罕。

▍粟特古信札

通过内容，可以推测信的时代大概是200多年，三世纪的时候。其中有一封在敦煌的粟特女性写给丈夫的，大意是“你也不给我钱，我在这儿活不下去了，我当时嫁你真是瞎了眼，我嫁猪、嫁狗也不嫁你”。除了不快乐的妻子对丈夫的埋怨之外，信件里还有许多有趣信息，比如说他们会在这条路上买卖香料和丝绸。

在中国内地也有一些粟特人的聚落，他们生活在一起，互相之间会帮衬，也做金融服务，地下钱庄那种，互相给钱。他们在信中说到在家乡也有管理自己财产的人，彼此之间会有比较通畅的信息流动。大概十六国时，在中国的许多地方，已经有很多粟特人的网点，沿着丝绸之路，他们一步步把生意从中亚做到中国。

还有唐朝的曹禄山诉李绍瑾案也显示了当时丝绸之路上的贸易活动。吐鲁番出土的一份文书供词记录了此案件：粟特人曹禄山在西州（今天的吐鲁番）状告名叫李绍瑾的汉族商人。

▍吐鲁番墓中出土的文书

大致情况是：“曹禄山说，我哥哥跟李绍瑾两人搭伙从长安出发做生意，经过西州到龟兹（今天的库车），一直到弓月城（位于今天的新疆霍城县）。在伊犁的时候，我哥哥借给李绍瑾175匹绢，回来路上哥哥却失踪了。我有证人，可以证明我哥哥借给李绍瑾175匹绢，所以我现在要求官府强制这个汉族人还我175匹绢“。

以此看来，当时唐朝已经控制了西域，商人可以长距离贸易。但是如果商路不畅通，整个地区并不处在一个政权的控制之下，则允许武装出行。据《大唐西域记》记载，大多数商人会雇佣保镖，结队出行，可见玄奘时期的唐朝政府还没有控制西域。

丝绸之路上的亚欧交流

亚欧之间、东西之间的交流早在“丝绸之路”概念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商代妇好墓中出土的和田玉表明，西域和中原的交流早已存在。图坦卡蒙黄金面具上的青金石也意味着在公元前1300年左右，埃及和阿富汗就已经有了联系（在大航海之前只有阿富汗是青金石的唯一产地）。

▍图坦卡蒙黄金面具，其中蓝色部分由青金石制成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东西，比如说西方的葡萄，中东的小麦一直到马的驯化。马是赫梯人或者印欧人先驯化，然后传到世界各地。两轮马车也是埃及法老拉美西斯和赫梯王朝（今天的土耳其）打完仗后传入埃及的。商代的马车刚一出现就非常成熟，其实采用的也是赫梯技术。

除了物质，文字也是丝绸之路上各文明间的重要交流。

海上商业民族腓尼基（今天的黎巴嫩）人发明的字母，几乎是最早的字母文字，他们的殖民地通过发达的造船业遍布地中海，包括今天的西班牙和北非。腓尼基字母传给希腊人，希腊人传给罗马人，罗马人传到了英国、法国，变成今天的ABC。

接下来是阿拉米语，古代叙利亚人通过学习腓尼基字母创造的阿拉米语，后来成为整个波斯帝国的官方语言。阿拉米语先是传到粟特人那儿，粟特人又传给回鹘人，回鹘人教给蒙古人，蒙古人再传给满族人。阿拉米语就这样一步步从黎巴嫩，一直传到中国满洲，这是丝绸之路上文字交流非常生动的事例。

▍几种文字

接下来艺术交流。

希腊艺术随着亚历山大大帝的远征一路向东。印度西北部的犍陀罗艺术就受到希腊雕塑技法的影响，继而影响到佛教，犍陀罗艺术有很多以希腊方式讲述佛教故事的主题。犍陀罗艺术随后也传至中国，云冈石窟即为在新疆被抓流放，经凉州至山西大同的犍陀罗工匠所造。

▍云冈石窟雕像

除了记载较明确的犍陀罗艺术，还有很多不起眼的微小艺术也在丝绸之路上传播。文艺复兴时期的乐器鲁特琴就是沿着丝绸之路东传的，现在仍是叙利亚人民喜闻乐见的乐器。类似乐器，最后也影响到中国，比如新疆的木卡姆。

受欧洲和土耳其影响的青花瓷出现于文化大交流的蒙元时期，大交流的背后往往是代价巨大的血腥暴力。正如亚历山大时代死了很多人，蒙元时期则死了更多人，可见丝绸之路上并非只有和平交流。

蒙古之后出现的波斯细密画也是丝绸之路上中西交流的典型。波斯细密画里使用了很多中国技法（参见大象公会往期文章《为什么波斯王子长着中国脸》），后来奥斯曼帝国的宫廷细密画画家的传统就是从中国传入的细密画法。

▍细密画

最重要的是思想交流。佛教是丝绸之路交流中最重要的一个宗教，但除了佛教，还有一个宗教，影响非常大，传播非常广，这就是摩尼教。

摩尼教起源于今天的伊拉克，是基督教的一个变种。它试图解释基督教不能解释的一个基本逻辑陷井：恶为什么存在？既然上帝是至善的、全能的、全知的，为什么会允许坏的东西存在？

为此，摩尼采取了二元论的解释方法，认为世界一开始就是善恶并存的，恶跟善同样是宇宙的本质。摩尼教的目的在于帮助光明（善）战胜黑暗（恶），通过身体，把存在于世界万物中的光明因子提取出来，并传播开去，加速黑暗的灭亡。

▍吃瓜是提取光明因子的重要手段

摩尼教的传播非常广，它是古代唯一一个同时传到大西洋和太平洋的宗教。吐鲁番也是摩尼教的一个重镇，福建泉州的摩尼草庵是世界上现存唯一的摩尼教庙宇。回鹘人也信仰过摩尼教，它曾经作为回鹘人的国教存在过。

还有一个沿丝绸之路传到中国的宗教——景教。现存于西安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就是记述景教在唐朝流行情况的石碑。景教为基督教一支，教派斗争失利后被赶出传统教会，并一直东传至唐朝长安。成吉思汗征服的很多蒙古部落也信景教，不少蒙古大汗的妻子就是景教信徒。

我们今天生活在全球化时代，会用全球化的眼光看待以前的历史，丝绸之路就是人类漫长交流史的一份证明。人类交流始于很久以前，不过此间交流并非全像丝绸之路的概念所暗示，有如此多和平与民间自发因素，更多的反而是政权争夺和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