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人》:中国变形记

《山河故人》英文Mountains May Depart出自《圣经》,“青山可移,情义不变”,也许广场舞是不变的,其他一切可移、可变、可革命。每一块碎冰都难以重逢曾经的亲近,不管是路人还是故人、友人

《山河故人》是贾樟柯眼中中国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为三代中国人立传,描摹中国人的精神处境在全球背景下的反应,其美学价值不亚于王家卫和赵本山,贾樟柯确实是安东尼奥尼之后当今世界最会处理时间与空间的导演(戛纳电影节认为没有之一,但我觉得还是要加上之一吧,最起码王家卫和赵本山也是操弄时间和空间的大师),也是华语导演中一以贯之的电影特稿导演。贾樟柯电影里几乎不存在好莱坞式结局,happy ending于他绝缘,但又是如火如荼繁花似锦烈火烹油无限灿烂的中国的极佳说书人,贾樟柯对于从汾阳出发的中国人有着极端专注、我城我友我爱我恨的审美自洽,值得新常态下中国人审视和解读,即便是嬉笑怒骂也好。《山河故人》通过三段时间、三个横切面、三场山河破碎故人离散的散点透视漫长条幅,给观众尽可能自由的审视和多向度的反思,戏中人土豪张译高喊没有自由和敌人,其实时间就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山河故人》里一再出现钥匙和家门,即使匹配也未必愿意打开。《山河故人》的英文名Mountains May Depart出自《圣经》,大意为“青山可移,情义不变”,然而在中国的现实中,也许只有广场舞是不变的,其他一切可移、可变、可革命。

《山河故人》具有高度的形式和深沉的内容,中国和中国人在余力为的镜头里变形,贾樟柯选择的是他永恒的故乡——汾阳及其土地上的普通人。1999年是无限逼近世纪末的一年,开启了新千年的无限可能,潘朵拉的盒子必须要打开,打开之后就从汾阳到北上广,再到遥远的海外,有的人甚至有可能成为1990年代不曾想象的海外寓公,犹如外星人。4:3的镜头里,大家欢歌,彼此拥挤,喧嚣莫名,相互仇恨和友爱。中国普通县城里的“美女”(至少在本城是得风气之先)的地理老师赵涛,与土豪张译、煤矿工人梁景东的三角关系终究要分出胜负。最初只道是寻常,三人行需要一个岔路口,赵涛选择了更有种、有干劲和前途的张译。胜利的土豪在狂野迪厅中消耗着多余的荷尔蒙,失败的穷寇发出的狠话成为第二幕的讽刺,梁景东扔掉的钥匙,可以说是理想主义者的憧憬与失落,世纪末之舞与山河破碎之间是轰开黄河冰凌的炸药,冲上天的烟火、失事的播种飞机和永远建造不成的文峰塔,都不能校正未来的悲(欢)离(合)。张译和梁景东在《山河故人》里分别叫做张晋生和梁子,象征着山西人和煤炭相亲相杀的蛮荒故事,一个只剩下钱,一个命不保夕,但他们还没有余华十年前的小说《兄弟》那般温情。

2014年的画幅已经是16:9,人心与事业各自是平方,赢者通吃一切,野蛮生长的泥腿子土豪休妻再娶阿拉上海人做起了高大上的风投。一路败退的梁景东带着一无所有只有一身病带着老婆孩子回到故乡,路上看到囚笼里的老虎这一节有如雷击麻木的观众,梁景东的钥匙丢了,梁子曾经的“爱人”只能给梁子如今的“爱人”金钱,可是谁也无法挽回当年结婚请柬错过的时光。在故乡留守的只有赵涛,生命中所有的男人以不同的方式远离,无论生离还是死别,大好时光不再、中国已经在他处,“四十不惑”的他们早就活成了他人的“传说”。赵涛如同被时代抛掷出去的闲人,在时代洪流中也许只有叶倩文的《珍重》几可相依偎,她再一次遇到不堪重负的运煤车,既载不动许多愁和带不来更多的财富。扛着关公刀的童年长大成少年,还是悠悠荡荡的路过,关公刀应该是贾樟柯在《山河故人》中独特的隐喻符号,正如《三峡好人》里的飞碟,科恩兄弟也是插入类似象征意味的高手。送七岁儿子回上海,选择了最慢的绿皮车,只为多一些时间相伴,也为了转车时凭吊老父的故去,对于赵涛而言,这一生只余这一首《珍重》,其中“他方天气渐凉,前途或有白雪飞”无疑是预言。孤独的守望者与幼子共处的有效时间,母与子之间的耳机,象征他们精神脐带的最后连接。此后,彼此都是游子,乡愁风干。叶倩文在内地,尤其以《潇洒走一回》而著名,然而她本人却也可以看做是海外漂泊华人的模板,祖籍广东,生于台北,四岁移民加拿大,19岁返回台湾歌手出道,于香港蜕变为巨星,与林子祥结婚,然而其并不能读写汉字,所有的歌声都是“拼出”来的音符,与50岁的张译在澳大利亚只能通过错误频发的谷歌翻译生存构成真实与虚拟的人生修辞互文。法国文坛大佬伏尔泰曰过“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己有责任。”他们或者我们,都在这个世界中天注定还是任逍遥,历史的三峡如何穿过,我们要么无用的在战台,彼此在霾途上如千座高原般遥遥相望却不发一言。

巨轮浩荡向前、逝者如斯夫,谁也不能回头,山西不能,西山会也不能。近未来的2025年,画幅已被拉深为2.35:1,流亡天涯的张译和被放逐的张到乐(美元,董子健饰)父子,在南半球的墨尔本各自不快活,他们共处一室,高科技和财富打造的高级监狱而已,张译终于有了自由有了枪,但是连敌人都没有的自由不过是场虚空,《天注定》里王宝强杀人的枪沦落为玩具罢了。张译董子健实则在通天塔上失语、绝望相守。孤独的董子健,刻意的对母语、母亲和母国的选择性遗忘,忧伤而无所适从的“小王子”遇到优雅的中文老师张艾嘉,这段不伦之恋可以做或深或浅的解读。正是第三段故事,令《山河故人》拥有了巨大回环的结构和近未来看回当代的鸟瞰视野。张艾嘉也是有故事的人,1996年出走的香港人,在借来的时间和土地上被放逐的中国人,在回归之前选择了再度远扬漂泊,与王家卫《春光乍泄》里的梁朝伟与张国荣形成倒错对比。张艾嘉辗转多伦多再到澳大利亚,心底都是荒漠和伤害的飘零,董子健被命运推到无可名状的呐喊前夕,他们的相爱在本质上与世俗目光不符的有且只有一个:年龄。海边的董子健,和他的前辈郁达夫一样,那一声呐喊,赵涛似乎有心灵感应。在枯寂败落的煤乡雪地上,五十岁的赵涛独舞,无人欣赏,《Go West》(从1999年的轻快到2025年的)沉重的心碎,嘎嘎作响好像黄河嘶鸣。每一块碎冰都难以重逢曾经的亲近,不管是路人还是故人、友人与敌人,再或者是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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