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列车》 热血起义与冷酷寓言

《雪国列车》证明，奉俊昊仍然是这个世界上最靠谱的电影作者之一。

奉俊昊的最大本事，就是他能将寓言性与现实性结合在一起。在他的电影中，他总能为或现实或科幻的故事找到坚实的地基，同时又将社会学的观察和哲学思考注入其中，让影片有着一种兼具扎实和飘浮不定的气质。无论《杀人回忆》《母亲》还是《怪物》，他总能从个体的境遇延伸到整个社会状态上，人性的幽暗与社会整体氛围之间暗通款曲，它们各自有着自己的疆域，却又在某处沟连，他总是有着能力将从社会表层直达人性深处，却又没有那种条分缕析的僵硬感。他切下这个社会的一角，生气勃勃，筋骨清晰，却又浑然一体。你看到的只是一隅，却又如同看到世界，他从混沌里看出条理，却最终又将其还原到混沌里去。

这部《雪国列车》可喜的仍然拥有这些特性，虽然相较他之前的电影，本片显然在细腻度上有所不及，但它从涉及的东西却从某种程度更宏大更复杂。

影片讲的是末日来临，世界被极寒天气笼罩，人类文明被漫天的冰雪覆盖，仅存的人类栖息在一辆永不停歇的火车上。这列有着1001节车厢的火车，俨然是个陆地版的诺亚方舟，它的每一节车厢如同社会的每一个阶层。靠近车头的车厢，是这个社会的权贵阶层，车厢后面，则是这个社会的贫民阶层。它就像一个横向的金字塔结构，在这个微观世界里，人类的整体面目徐徐展开。

在奉俊昊的镜头下，这是一个具有多重意蕴的故事。最简单来说，这是个农民起义的故事，它就像所有好莱坞主流商业片那样，为了生存，为了自由，人民揭竿而起，浴血奋战，最终夺取了胜利。从主流动作片的角度来说，这是一部节制而又扣人心弦的电影。每一个车厢，就像一个关口，奉俊昊在这里展示了他的节奏控制能力，每个车厢时遇到的情况，或紧张，或意外，丰富而又不累赘，打斗场面不长篇累牍，但由于在情感强度上文章做得好，有着迭宕起伏的魅力。有些伏笔埋得相当巧妙，剧情的反转合理结实。

它同时又是一个有关极权统治的寓言。影片详细地为我们展示了一个极权社会的运作模式。第一，就是营造整个团体或者整个社会正遇到严重危胁的恐怖气氛，在亡国灭种的关键时刻，一个具有超强魅力和超强能力的领袖成为必须。第二，强化领袖的至高无上的作用，这个教育要从娃娃抓起，影片里老师带着孩子们边唱边跳的效忠歌曲，让人觉得滑稽而又可怖。第三，严格的社会管制，每一个个体都是社会的螺丝钉，就像影片里面说的：每一个都有自己的位置。影片里，小孩也被像器物一样征用。

它还是一个有着《骇客帝国》似的精神内核的故事。影片最后所揭示出来的，是一个残忍却并不浅薄的真相。一个社会的存在和进步依赖于它内部的竞争机制。为了让这个社会保持活力，以及保持人口数量的平衡，战争成了必不可少也最有效的解决方式。这个构想，让影片在境界上远远超出了一般科幻电影，它让电影从陈腐的道德正确中超脱出来，而有了一种冷酷却清彻的质感。

但所有这一切，并非像有些电影是赤裸裸的宣讲。虽然，它整体上不如《骇客帝国》博大，但相比《骇客帝国2》里面如教科书般罗嗦的讲解，这部电影要自然一些。它将主旨包裹在故事之中，不动声色地诱使你去寻觅。

如同所有的奉俊昊电影一样，它从不判定价值的对错。这让影片主人公和大反派都显得意涵丰富。正义从来不是振臂一呼那么简单，所有的东西都有着其两面性。这也让影片最后主人公的选择显得惊心动魄：是理智地选择接受似乎上天指定给他的领袖职责，还是听从良心的召唤，炸开车门让大家去面对有着一线生机却也可能全军覆没的外部世界，他的两难就像个天问，让影片有了一种难以释怀的悲怆。

从细部来说，影片则有着奉俊昊那种独特的趣味，奉俊昊是一个很强的反类型欲望的类型片导演，他尊重那些法则的同时，总是不经意流露出一丝破坏它们的倾向。他热爱那些非理性的人物，比如那个负责用蟑螂来为大家煮食物的男人，他神神叨叨而又兢兢业业，比如那个战斗能力超强的杀手，狂热而执着，他们都被某种不为人知的情绪支撑，做着我们不能理解的事情。他热爱荒诞的场景，影片中那一场重头的遭遇战，充斥着奉俊昊低调不张扬的CULT味，火车打手们黑衣黑眼罩的打扮可算一种别致的制服诱惑。影片中最出彩的是蒂尔达·斯文顿，她夸张的手饰配合她枯缟干瘪的面孔，让这个人物显得呆板、装腔作势而又可笑，她拿下假牙时那软沓的嘴让她的虚弱达到了极致。影片最后的结尾也相当奉俊昊，它同时具着光明和黑暗两种特质，女孩与黑人男孩，以及北极熊的对望，你理解在生命的希望，如果你愿意，你也能感受到这个画面深处的寒意。

总体而言，《雪国列车》是一部将寓言拍出质感的电影，是一部有着人性宽度的科幻片，它混合着个人英雄主义和反英雄的气质，既热血又冷血，它有着视觉和颠覆世界观的双重快感。奉俊昊通过这种影片可以向世界影坛证明，他是少有的像斯派克·琼斯、克里斯蒂夫·诺兰能够在思想和娱乐两方面同时取悦他人的导演，这是影迷的福气，因为他们并不像一些大师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却能智慧层面上给你意外的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