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人失察犯错的,与其说是注意力过度集中造成的无意视盲,不如说是因为过分执念导致的观念视盲。
西闪/文
在西班牙城市桑坦德以西约30公里的地方,有一个举世闻名的洞穴,名叫阿尔塔米拉(Cuevas de Altamira)。洞内的壁画距今至少有12000年的历史,属于旧石器时代晚期的人类遗迹。洞顶的壁画更加久远,据最新研究证实,应该作于25000年以前。
壁画上的那些动物,无论野牛还是猛犸,线条肯定而流畅,色彩明丽夺人,甫一发现,就颠覆了人们对艺术的传统认识。壁画的艺术水准如此之高,以至于有人因此把艺术史看成一个由盛而衰的过程。欣赏过这一奇观的毕加索就感叹到,现在的我们再也不可能像那样作画了。他断言:“阿尔塔米拉之后,一切尽颓。”
按照他的意思,人类数万年的艺术创造,仿佛有一条因果相扣的铁链,从今天一直延伸到阿尔塔米拉洞的深处。可是反过来,假如照同一逻辑设问,那么是不是意味着,阿尔塔米拉的壁画已经包含了艺术走向衰落的原因呢?想必不管怎么回答,都会显得矛盾。
到底是哪儿不对劲?在鲁迅看来,问题出在艺术观念上。他认为,阿尔塔米拉洞的原始人不会摩登地为了艺术而艺术,“他画一只牛,是有缘故的,为的是关于野牛,或者是猎取野牛,禁咒野牛的事。”总之,洞中的壁画,为的是实用,而不是好看。至于实用的壁画何以好看到举世皆惊的程度,鲁迅没有答案。那些壁画中的动物,以天马行空的奇异姿态,困扰了笃信规律的世人百余年。
直到有一天,一位不相干的女士提出了一个显而易见却又被人们熟视无睹的问题,充塞在阿尔塔米拉的疑云才一夜消散。她问,画里的动物为什么没有正面像?人们仔细一看,哎呀,真是如此。所有的动物,无论种类大小,或站或蜷或奔,均侧身示人,无一例外。接下来有人做出令人信服的推论,壁画记录的都是死去的猎物,洞穴人共享的食粮——原来,它们的姿态是“摆拍”的!
表面上看,这种视而不见的情形很像心理学中所说的“无意视盲”(inattentional blindness)。由于注意力过度集中,另外一些不被注意的事物即使闯入眼帘,人们也未必真正看见。心理学家曾经做过一个相关的著名实验,证实了视盲现象既惊人又普遍。他们让参加试验的大学生观看黑白两队相互传球的一段视频,并要求学生仔细计算白队运动员的传球次数。在全神贯注计数的情况下,学生们完全忽视了场景中发生的“意外”——一个扮成大猩猩的家伙朝镜头捶打着胸膛,大模大样地从队伍中间穿过。魔术师往往就是借助无意视盲的手法,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隔空取物大变活人之类的把戏。
然而,发生在阿尔塔米拉的故事有所不同。引人失察犯错的,与其说是注意力过度集中造成的无意视盲,不如说是因为过分执念导致的观念视盲。在错误的观念指引下,它使得人们忽略眼前的事实,一条路走到黑。艺术史家阿拉斯(Daniel Arasse)在论文集《我们什么也没看见》里列举了不少观念视盲的例子。比如文艺复兴早期的意大利画家科萨(francesco del cossa),他在表现圣母领报的画作《天使报喜》中画了一只硕大的蜗牛。而绝大多数的观众按照约定俗成的说法,将这只缓行在画框边沿的蜗牛当做一种象征性的装饰,却轻易忽略了画家把它突兀地摆在画里,以期引导观者目光的初衷。
阿拉斯说:“看的方式不一样,看到的就不一样”,的确如此。假如我们对卢梭所谓的“高贵的野蛮人”,以及高更、马蒂斯等现代艺术家的追求有所理解,我们就会明白,。在大自然高于一切的观念笼罩下,灵性强于知性,激情高于理智,野蛮胜过文明的逻辑走到极端,在阿尔塔米拉的问题上犯错几乎是必然的。
这让我想到了近几年颇为时髦的灵性教育,不也是在刻意制造观念上的失明症吗?我曾经近距离观察过那样的教育机构,也接触到其中的办学者、家长和学生。他们把自然神化成至高无上的上帝,把儿童看成尚未遭遇工业污染的完美造物,把成人当成染上文明病的病人。他们教孩子们栽花种菜,做手工做木活儿,太阳出来晒太阳,雨天到了玩泥巴。相应地,他们用神话取代真相,以故事替换规则。电脑被视为禁忌,塑料被当做毒疫。在这样的教育观念下,孩子们的确天真无邪。但是说不定哪一天,他们就只得住进阿尔塔米拉的洞里。维基解密的创始人阿桑奇(Julian Paul Assange)在自传里说,小时候父母曾把他送到一所类似灵性教育的学校里,去“学习充分表达自己”,于是他用做手工的小榔头去“表达”对霸占跷跷板的女童的愤怒,结果给开除了。
当有人夸赞哲学家G.E.摩尔像儿童一样天真时,摩尔的同行维特根斯坦认为这种评价是极其肤浅的。在他看来,未经世事的天真一文不值,而饱经沧桑的天真又决不会与童真等价。所以他有一句名言:“要看不要想。”他的意思是,一个没有观念的人是无法行动的,但这个人必须自问:“我是否看见了所有的事实。”如此,可以降低观念视盲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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