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媒体扮演了什么角色

24天的抗争下来,这群原本充满稚气和怒气的年轻世代已变得更为成熟与自信,也变得懂得如何把握攻守和进退的分寸,并且以极有效率和秩序的方式集结资源与策动社会支持力量。他们让掌握权力的政治人物也必须开始懂

引起广泛关注的台湾“3‧18学运”(又称“太阳花学运”),终于在4月10日晚间划下句点,结束了长达24天的“立法院”议场占领行动。在这24天里,除了3‧18占领“立法院”议场及3‧23占领“行政院”行动曾经发生激烈的肢体冲突之外,主要是一场政府和抗议学生之间的媒体战、舆论战。

先说政府这一方。上至领导人马英九和“行政院长”江宜桦,下至财经部会官员,皆无法有效说明政策,加上沟通技巧拙劣,传播途径落伍,使得政府部门陷于不断挨打的被动局面。

首先是马英九和江宜桦的表现过于迟钝与自信,危机处理能力不及格,让原本要求“程序正义”和“反黑箱”的抗议行动,迅速升温为“反服贸”、“反马政府”的社会运动。马政府不仅未能在第一时间正视抗议要求,无法有效厘清民间的疑虑,反而只是一再强调《海峡两岸服务贸易协议》的好处,要求学生结束占领“立法院”议场的违法脱序行为,导致抗议学生原本对马政府已经脆弱的信任感变得荡然无存。

直到学生攻占“立法院”议场的第六天(3月23日),马英九才首度召开记者会,但纯粹从技术面分析,这场外界原本期待甚高的中外记者会也是不及格的。马英九态度倨傲,表情肃然,再次宣读服贸协议“利大于弊”的声明之后,只接受已事先安排的几家媒体提问后就径自走人,留下了满场表情错愕的海内外媒体记者,匆匆结束了这场记者会,全程大约只有30分钟。

这场记者会让在场媒体记者大失所望,更让盘据在“立法院”议场内外的大批学生和公民感到愤怒。而前一天下午,“行政院长”江宜桦虽然也曾出面与抗议学生沟通,但因拒绝正面响应学生的要求,使得学生认为与江宜桦的沟通毫无意义,而在15分钟之内草草结束。

马英九和江宜桦在那两天的分进合击,由于无法让学生感受到政府诚意,不仅没有缓和或化解抗议声浪,反而有如提油救火,让抗议学生的怒火不仅没有平息,反而越烧越旺。部分学生在失望之余,抗争意志更为决绝,转而诉诸更激进的手段,引爆了当晚占领“行政院”的事件。

学生占领“行政院”的行动,旋即在当天夜里遭警方强势驱离,但因驱离时出动镇暴水车,加上部分警察执法时造成静坐学生受伤流血的画面在网络上疯传,在民众心中召唤出戒严时代军警镇压群众运动的恐怖记忆,激起社会大众对学生采取非常手段抗争的广泛同情,也迅速凝聚了学生进一步发动3‧30凯达格兰大道游行的群众基础。

在这场凯道游行的前一夜,马英九召开了第二次记者会。马英九这回姿态放低,语气放软,而且面对媒体提问也表现出较为友善的态度,但对学生提出的要求仍旧没有实质让步和具体承诺,导致第二天的凯道游行出现人山人海的场面。媒体报导现场游行群众人数多达50万人(但台北警方估计最多时有11.6万人参与),身著黑衣、手持太阳花的群众,有如汇流的黑潮从四面八方涌入集会现场,要求政府应先立法(制订两岸协议监督条例),再审服贸协议。由于此一要求并未得到政府的明确承诺,抗议学生决定在游行活动和平结束后继续占领“立法院”议场。

此后,马政府除了继续坚持立法和审查服贸并行不悖之外,几乎可说是毫无作为,甚至是束手无策,而学生也继续坚守“立法院”议场,双方相持不下。直到4月6日“立法院长”王金平亲自进入议场向学生致意,并且宣布“在两岸协议监督条例草案完成立法前,将不召集服贸协议的协商”,算是正面地响应了学生“先立法、再审查”的要求,为学生撤离议场铺下了台阶。

果不其然,在王金平出招之后,学生也在隔日做出撤离议场的决定,宣布4月10日晚间六点结束对立法院议场长达24天的占领行动。

过去24天以来,相对于马政府进退失据和手足无措的窘况,抗争意志坚定的学生则巧妙地扩大了他们的社会支持基础。他们自制、理性地维持自己不是“暴民”的形象,并且打赢了一场又一场的媒体战,在传播策略和动员手段上都远胜于马政府。

这群熟悉社交媒体的“脸书世代”,极成功地操作了一场又一场数字化的网络行动。从占领行动发生的当天晚上开始,他们就几乎同时“占领”了使用脸书中文圈用户的页面,到处可见实时更新的学运新闻、现场动态和照片。根据不完全统计,脸书中文圈在这对期间的前30名热门帖文,几乎清一色是反黑箱服贸的相关信息。

普遍使用的脸书和人手一支的智能手机发挥了关键作用,使得整个运动从最初冲进立法院议场的寥寥数百人,迅速从南到北成功动员了到场声援的数万人,并且通过各种“在线”的组织和动员平台,策动并协调占领行动所需的庞大人力和物资,其间操作的精密程度甚至超过了“线下”的实体组织。

就在主流媒体或因反应不及,或是还不知如何应对这起突发事件之际,许多独立媒体应运而生,适时填补了信息传播与扩散的缺口。一台代号为longson3000的iPad,通过实时转播网站UStream的技术支持,实时转播了当时立法院内的发生的一切,也纪录了警方和抗议学生之间发生数次冲撞、但最终被学生挡在门外的情景。紧接其后的是大量的公民记者和志愿者跟进,提供现场各个角落的实时转播和报导,并且吸引了更多前来声援的学生和公民,使得议场内外及附近街道聚集了多达上万名的抗议群众。

一些网络平台如“g0v.tw零时政府”也运用娴熟的网络技术,对议场内外及周边区域的抗议活动现场,提供24小时不间断的实时转播,让许多无法亲临现场的广大民众,得以与现场的脉动同步。

通过网络募资平台,学生迅速募集600多万元台币,在《纽约时报》刊出设计相当专业的全版广告,对外传达占领行动的要求,并号召了旅居各国的台湾留学生就地举办声援活动。通过许多志愿者提供的网络工程技术和翻译协助,学生们也在短时间内架设了英文网站,并且随后提供多达15种各国语言的相关信息。

在有如滚雪球的效应下,有许多大学教授加入学生的抗争行动,加上数十个长期关注劳工、农民、妇女和弱势群体权益的公民团体提供抗争经验和人力物资等奥援,以及多达数百位律师和医护人员投入现场的志愿服务,让这场学生启动的抗议行动,串连成为一场由学生主导、各阶层公民群众热烈响应的社会运动。

学生们也在许多志愿者响应号召的情况下,迅速架设了“自己的服贸自己审”的公民审议网站,提供包含服贸协议条文与附件的对照分析,并且将各场公听会实况逐字整理为一个个的文本文件,让更多人有机会深入了解和讨论相关议题的复杂性,以取代过于简化且容易造成误解的各种“懒人包”(带有特定立场、将复杂数据极度浓缩简化的图表或ppt)。

拜这场运动之赐,许多独立媒体横空出世,而一些原本影响力较小的网络新闻媒体的能见度也因此大增。一些在现场进行实时报导的网络媒体如“沃草”、“台大新闻E论坛”也应运而生,让更多人了解这是一场和平非暴力、秩序井然且师出有名的运动。向来以社会企业型态经营的网络新闻媒体“新头壳”也是一大赢家,在学运期间的网站拜访流量激增为平日的十倍之多。

这些独立媒体或小众网络媒体的热烈投入,让这场社会运动的要求获得较为完整与正面报道的机会,并且迫使主流媒体不得不跟进、大篇幅报道这场群众运动。

这场运动也使台湾主流媒体的市场份额发生了重新洗牌的效应。以报纸网站而言,《苹果日报》网站是最大赢家,《联合报》和《自由时报》的网站各有斩获,对学运较不友善的《中国时报》网站则成了最大输家。

《苹果日报》从学生占领“立法院”议场的那一晚开始,即提供24小时不间断的实时转播、学运及服贸协议相关主题报导、第一手的现场照片、影音转播,成为大多数民众追踪并了解太阳花学运相关新闻的重要管道。在行政院镇暴驱离事件的隔日,《苹果日报》网站拜访率创下历史新高,超过2400万次,其中实时新闻的阅读率更达到1724万次。同样地,电视新闻频道的排名也同样发生重新洗牌的状况。报导立场对学运较不友善的TVBS和中天新闻台收视率下滑,年代新闻台和壹电视新闻台收视率则大幅上升。

除了本地的主流媒体和网络媒体之外,学运领袖前后也接受了多达60家境外主流媒体和网络媒体的访问,并且主动派遣其中两位学生领袖前往美国首府,亲自以英语向关心此事的美国各界说明这场抗争行动的诉求和理念。 

在4月10日撤离议场时,学生领袖将这场运动归功于许多默默付出的志愿者和公民团体,也公开对整个社会的宽容和支持表达感谢,并且坦然宣示将负起法律责任,“若要坐牢,就会去坐牢”。此外,他们也不忘提出六点声明,表明“运动尚未结束”,若执政党撕毁承诺,不愿让阳光重新照亮服贸协议的黑箱,他们将发起再一次、更广泛的抗争。

24天的抗争下来,这群原本充满稚气和怒气的年轻世代已变得更为成熟与自信,也变得懂得如何把握攻守和进退的分寸,并且以极有效率和秩序的方式集结资源与策动社会支持力量。他们让掌握权力的政治人物也必须开始懂得谦卑,停止傲慢,也让“政府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时代从此将一去不复返。

这场以学生运动开始、以公民运动结束的社会运动,最大的意义不在于一开始的激烈进击,而是最后的光荣撤退,不仅开启了台湾公民社会新的里程碑,也将会是社会反思的新起点,更会是政治权力学习重新对人民负起责任的新机遇。

(本文原刊载于《东方早报》上海经济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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