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日记Day 27 ——两个拉萨

5月27日，拉萨，晴

大多盛名之下的地方都会让人失望，拉萨也不例外。

每一个第一次到拉萨的人们虽然还是总会在自己的游记里写满赞誉之词，但我相信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总不免会有一丝疑惑吧，这个地方就是他们在梦中顶礼膜拜无数回的“圣城”吗？

拉萨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

在2006年前后，这个问题在国际上形成了广泛的讨论，因为这一年，青藏铁路即将通车。

青藏铁路的通车在国内的舆论阵地当然是一边倒的叫好之声，那是有着“天路”之称的民心工程，一经开通，可以马上改变西藏人民落后的生活现状，实现各民族共同富裕的中国梦。

可是在大部分人接触不到的国际舆论方面，却大多对青藏铁路持批评的态度，认为此举将对西藏传统宗教文化的保护带来非常不利的影响，被铁路带来的源源不断的内地游客将不可逆转地改变西藏当地的人文生态环境。

我彼时供职于GettyImages  ——  一个总部设在美国的全球最大的图片社。自由世界有个好处，言论是自由的，比如我所在的媒体阵营是西方的，但并不妨碍我这个东方员工做自己独立的思考，即使这种思考主要是批驳西方世界的普遍观点的。

我的观点就是：“如果你亲自去拉萨看一看，你就会知道，拉萨早已不是你心中的圣城。作为一个城，这种从神圣到世俗的蜕变早已在青藏铁路开通之前就已完成，也并非青藏铁路不开通，拉萨就能够回到过去。” 因此，2006年，我拍摄了这组相当主观的图片故事《青藏铁路开通前的拉萨》，这里节选部分图片以示说明：

被各种城市元素包裹的布达拉宫；

布达拉宫附近兜售纪念品的小贩；

大昭寺广场上的保安和西式快餐店；

拉萨街头随处可见的时尚广告；

拉萨丰富多彩的夜生活；

在网吧里上网的喇嘛；

大街上因为生意大打出手的女人们；

被饭店老板娘驱赶的乞讨儿童；

一种取代手工酥油茶制作方式的工业化产品开始在市面上兜售。这是2006年的照片，有趣的是，8年后的2014年，我们这次旅程中喝的酥油茶全部都是这个机器做出来的。

说句题外话，这组图片可以很好地说明摄影的主观性和客观性，有人以为有图有真相，就一定是客观的，当然不是这样。这组照片里没有一张是摆拍的，全都是客观存在的，但结果呢？却完全是主观的，因为我需要这些影像来表达我的观点，所以是有筛选的，不管是对瞬间的筛选还是对图片的筛选，这种筛选都是完全主观的，因为它屏蔽了另外一个拉萨的存在。

在我心里一直有两个拉萨，一个是世俗的，我所厌恶的拉萨；一个是神圣的，我所膜拜的拉萨。

世俗的拉萨充斥在每条街道，而神圣的拉萨只有在一个地方能找到。

来了那么多次拉萨之后，我也只剩下一件事可以做、值得做和愿意做，就是坐在大昭寺门口，看着那些磕长头的信徒。我说的那个神圣的拉萨并非是大昭寺，也不是八廓街，而是存在于这些信徒的眼神里。

我们每天和各种各样的人相遇、对视，我们学会从眼神中分辨一个人的内心，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城里人眼神里的自信、乡下人眼神中的躲闪，我们甚至能分辨出英 国人眼神中的傲慢、法国人眼神中的轻佻和澳洲人眼神中的热情，但是，在这些磕长头的信徒的眼神中，我看到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世界。

对视，如果是发生在城市里，应该是相当尴尬的一件事情，两个陌生的眼神一旦碰撞，要么随即各自扭头闪开，否则甚至可能引起一场战争。而在这里却不会，我长时间地坐在角落里，和每一个人的眼神相遇，这些衣衫褴褛的人们并不会躲闪你的目光，反而会大方地和你对视，而这对视中，既没有丝毫对来自发达世界的羡慕与自卑，也没有丝毫对外来者的敌视与责备、或者对异教徒的较量与质疑，这是一种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淡定和完全无意分辨胜负的平等。

对视的时间有长有短，短的是那些在磕头的人，长的是坐在那里反复地用青稞和五谷打磨银盆底部念经的人，手上的动作不停，口中的经文不断，对视片刻，微微一 笑，慢慢地再把目光转回自己手中，但那笑容的拿捏是那么精确，既让你感受到笑容的温暖，并借由这笑容感受到宗教的安慰，却又淡淡的完全不着痕迹，丝毫不破 坏她正在做的那些严肃神圣行为的气氛。

这些画面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我的心底留存，从未因为时间而淡忘，那些眼神和微笑总是能在适当的时候给我带来安慰。但我从未想过要把这些画面拍成照片，因为我知道那不可能，就像这两个拉萨中那灵性的一个，如果你刻意去寻找你永远找不到，只有你不带目的地静下心来，才能偶遇一样。

以下这些是日本摄影师久保田博二在1981年拍摄的拉萨，放在这里，供大家参考。

最后说到拉萨的未来，以地理作为天然屏障，拉萨以及西藏被保护了若干个世纪不受外来文明的侵扰。然而，在一辆QQ车都能从成都开到阿里的今天，光依靠地理屏 障已然无法为藏文明再提供足够的保护了，如何在实现各民族团结及共同富裕的同时，保留住西藏的传统生态环境，真的是一个需要超高智慧来解决的历史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