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人”的情色骗局

作为这场打着文化旗号从事商业诈骗的选秀活动的局外人,我个人所感兴趣的并不是刘志军前部长临幸诸多青春美女的情色故事,而是自称“红学家”的一群老男人,把《红楼梦》等同于所谓“传统文化”的粉墨登场、踊跃献

“红楼梦中人”的情色故事与商业骗局

张耀杰

这是几年前写作的一篇小文章,现在已经想不起来是不是正式发表过和在什么地方发表过。今天偶然从网易博客中检索出来,觉得其中的思想观念依然具有生命力;于是便稍作补充再次发布。

轰轰烈烈的选秀骗局

据北京电视台“红楼梦中人”官方网站2006年12月23日报道:北京电视台启动的新版《红楼梦》拍摄,以及为此在全球华人中开展的“红楼梦中人”选秀活动引起广泛反响,影响波及海内外全体华人。“红楼梦中人”官方网站也因此赚足人气。该网站自8月21日开通,截至12月22日中午12点,网站累计访问量超过2亿,日访问量975万,报名人数突破42.4万,其中报名扮演贾宝玉的选手22.8万人,报名扮演林黛玉的选手1.83万人,报名扮演薛宝钗的选手1.34万人。在北京城南模仿《红楼梦》相关场景而建造的假古董“大观园”里,参与贾宝玉、林黛玉等角色的选秀活动的妙龄少女,一时间竟然是摩肩接踵。

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锦上添花凑热闹,只是偶尔在电视画面上遭遇过几次“红楼梦中人”选秀活动。2012年由李少红担纲总导演的新版《红楼梦》播出时,我连瞅上一眼的兴致都没有过。女诗人赵丽华在2011年7月13号发布的爆料微博——“从铁道部长刘志军临幸《新红楼梦》多位女演员开始,我就觉得这高铁会出事。12钗加上漂亮点的丫鬟仆妇,逐一幸过来要占不少时间。丁书苗拉这么大的皮条,那1.8万亿高铁投资自然要分羹。审这么久,也不通报细节,也不知哪段好钢改用废铁。高铁13天出事3次算好的,哪天整个翻了都不是没可能。”——我倒是顺手转发过一次。

随着山西女商人丁书苗(又名丁羽心)与前铁道部长刘志军先后被推到前台接受媒体反复曝光及法律审判,一场轰轰烈烈的“红楼梦中人”选秀活动被坐实为官商勾结下的情色传奇和商业骗局。2013年2月5日,实名认证的摄影师李振盛在其微博中发布说:“2月1日,哈尔滨中院审理中铁集装箱公司董事长罗金宝受贿案时爆出猛料:丁书苗为猎取铁路项目中介费8亿元,为刘志军介绍由她投资拍摄的新《红楼梦》剧组全部女演员,12钗一个不漏,连漂亮丫鬟仆妇及女职员全部‘逐一幸过’。”

作为这场打着文化旗号从事商业诈骗的选秀活动的局外人,我个人所感兴趣的并不是刘志军前部长临幸诸多青春美女的情色故事,而是自称“红学家”的一群老男人,把《红楼梦》等同于所谓“传统文化”的粉墨登场、踊跃献丑。

《红楼梦》的“传统”与“反传统”

稍有人文常识并且凭借着常识理性阅读《红楼梦》原著的中国人都应该知道,这部小说不过是曹雪芹写作的一部半真半假或者说是亦真亦假的自叙传。自命不凡的曹雪芹,通过佛、道两教的神圣包装,所要展现的并不是正统儒教或奉天承运替天行道或忠心报国效忠皇帝的前文明的英雄传奇,而是对于正统儒教既有所反抗又有所妥协的情色双修、儿女情长。

在开宗明义的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中,曹雪芹借助中国本土的原始道教,通过女娲石上的四句偈语——“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做奇传。”——给自传性人物贾宝玉设定了一个此物只有天上有的特殊材料式的先验身份;进而借助于这块不配补天的女娲顽石上的“天书”,为贾宝玉与林黛玉离经叛道的劣势情爱,包装了用原始道教的“木石姻缘”对抗门当户对并且儒道互补的 “金玉良缘”的另类理由,从而曲折婉约地透露出一丝以人性本能反抗“存天理,灭人欲”以至于“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正统儒教的人性之光。

接下来,曹雪芹通过题《金陵十二钗》的四言绝句,表白了自己自传性的创作动机:“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他所谓的“其中味”,并不是现代工商契约及民主宪政社会充分保障本能人性和个体人权的普世文明,而是佛、道两教以彼岸天堂为精神家园的出家避世。这一点在“疯癫落脱、麻履鹑衣”的跛足道人的《好了歌》中有初步展现:“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痛失爱女又家业破败的甄士隐,有感于跛足道人的《好了歌》,运用自己所惯用的文人曲调发挥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鬃又成霜?/昨日黄土垅头送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做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在《红楼梦》的收尾诗《飞鸟各投林》中,曹雪芹把亦道亦佛的消极虚无情绪,表现得更加彻底:“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还了命,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在绝对一元化的政教合一且天人合一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农耕等级加宗法专制的极权体制下,中国社会所盛行的只能是儒、释、道三教合流的“存天理,灭人欲”以至于“杀身成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既反人性也反文化的吃人教条和吃人文化。随着工商业的初步萌芽,才逐渐出现了一些把人性本能包裹在宗教神秘之下以便隐晦曲折地挑战反叛正统儒教文化的思想著作和文学作品。曹雪芹的《红楼梦》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应运而生的一部具有文学经典。小说中的林黛玉,本身就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人性怪胎,她不敢向真正代表传统文化的正统权威贾母、贾政们正面反抗,反而把变态扭曲的一腔幽怨寄托并发泄在自己挚爱的贾宝玉身上。一直不能独立自主、自食其力的贾宝玉,更是一个在传统与反传统之间左右徘徊的双面人:他屈服于正统文化和正统权威的结果,直接葬送了比自己更加单纯也更加弱势的林妹妹。他对于世俗功利的叛逆性的舍弃逃避,不仅葬送了喜爱自己的贾母、薛宝钗、花袭人等至亲家人的人生寄托,而且最终导致一直养育自己的整个贾府的彻底败亡。“看破的,遁入空门”,就是曹雪芹为自传性人物贾宝玉所选择的“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逃避罪责同时也逃避自由的人生歧路。

如此一来,贾宝玉睡梦中连喊带骂的“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良缘?我偏说木石姻缘!”的人性反抗,连同林黛玉“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的真挚爱情,就与正统儒教“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的替天行道式的争权夺利一道,被佛、道两教人如槁木、心如死灰、清心寡欲、四大皆空的另一种意义上的“存天理,灭人欲”全盘否定。《好事终》一诗中的“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更把与公爹贾珍乱伦通奸的秦可卿,认定为“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的美女祸水。

换言之,曹雪芹和他笔下的自传性人物贾宝玉用来反抗正统儒教的精神武器,无非是佛、道两教的出家避世和四大皆空,他的高度宗教化的精神反抗不仅无助于自己的家族、民族、国家的更新换代,而且直接损害败坏了关心喜爱自己的所有亲人。随着贾宝玉与林黛玉之间基于正常人性的美好爱情被彻底否定,《红楼梦》留给后人的并不是现代文明社会运用普世法律和宪政制度来约束私利公力尤其是最高权力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程序正义和实质正义,而是四大皆空、在劫难逃的彻底虚无和彻底绝望。在这种情况下,对于现代人来说,《红楼梦》的价值所在,只能是贾宝玉和林黛玉身上所表现出的难能可贵的反传统、反儒教的爱情萌芽和人性火花,而不是所谓的“传统文化”。

鲁迅眼中的“小器”之作

在《〈绛洞花主〉小引》中,鲁迅曾经写道:“《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的,至少,是知道这名目的书。谁是作者和续者姑且勿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不同而有种种。经学家看到《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然而憎人却不过是爱人者的败亡的逃路,与宝玉之终于出家,同一小器。但在作《红楼梦》时的思想,大约也止能如此;即使出于续作,想来未必与作者本意大相悬殊。惟被了大红猩猩毡斗篷来拜他的父亲,却令人觉得诧异。”

就是这样的一部根本不可能与普世文明正常接轨的歧路彷惶的“小器”之作,在20世纪50年代被李希凡、蓝翎“两个小人物”曲解为反映阶级斗争的高度政治化的经典读本,从而充当了毛时代挑起发动思想改造的政治道具。50年之后,同样的一部“小器”之作,依然在养育着一大群以“红学家”自居的劣败文人。在被这些“红学家”神圣化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伟大成就和伟大经典的《红楼梦》中,能够被发掘出来大肆炒作的商业价值及商业骗局,只能是面对权贵并且诱骗盲众的骄奢淫逸变态脆弱的所谓“美女”和穷奢极欲腐败堕落的所谓“美食”。

更进一步说,21世纪中国人惟一切实可行的文明出路,只能是把欧美现代社会旨在保障人本身的本能人性和个体人权的自由、平等、民主、宪政的价值谱系及法律制度最大限度地移植过来并且发扬光大,而不是再一次退回并且陷入所谓“传统文化”的反人性、反文化的骗局圈套之中自欺欺人、自我陶醉。像《红楼梦》这样既不先进更不伟大的中国本土文化的经典异端之作,无论如何进行政治开发和商业开发,所结出来的都不会是现代社会的文明成果,反而注定是反文化、反社会的怪胎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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