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非洲(叶倾城译·五)

城市几乎不可能不在你生活中占据一席之地,不管你对它是赞美有加还是颇多腹诽,靠一种意识的万有引力定律,它牵引着你的心。傍晚,从农场的某一处,我能看到城市上空那闪着微光的暮蔼,让我的思绪随风飞去。曾经到

我的农场在内罗毕城外,内罗毕离我们20千米,位于恩贡山脚下一处平坦土地上。总督府和市政厅都在此地;整个国家从这里被统治着。

城市几乎不可能不在你生活中占据一席之地,不管你对它是赞美有加还是颇多腹诽,靠一种意识的万有引力定律,它牵引着你的心。傍晚,从农场的某一处,我能看到城市上空那闪着微光的暮蔼,让我的思绪随风飞去。曾经到过的欧洲大城市,此刻又历历在目。

我初到非洲时,这个国家还没有汽车,我们骑马上内罗毕,或者乘坐六匹骡子拉的两轮车。进城后,把骡子安置在高原运输公司的马厩里。我在非洲那些年,内罗毕始终是一个杂糅的城市,新落成的石头建筑富丽堂皇,可是也有大片大片旧波纹钢搭起来的商铺、办公室和平房。光秃秃的街道上,尘土飞扬,两旁夹立着长长的桉树。高等法院、原住民事务部及兽医部的办公室都脏乱得一塌糊涂,我对这些部门的职员膜拜得五体投地:他们居然能在这样炙热漆黑的小屋里,把公务完成得井井有条。

但不管怎样,内罗毕是一座城市;在这里可以买东西,听小道消息,在宾馆吃中饭,吃大餐,在俱乐部跳舞。这是一个活色生香的地方,如沸水般永不止歇,如幼兽般不断成长,它的面貌日新月异,你不过离开个几天去远征狩猎,回来时,新的总督府已经落成,是一幢华美荫凉的豪宅,舞厅陈设精良,花园美仑美奂。大饭店逐步建成,大型农业展览和花卉展都场面壮观,让人过目难忘。移民区的准精英剧团还不时上演轻快的情节剧,让城市生活更加有声有色。内罗毕在对你说:“尽情享用我吧,尽情享用时间——当我们再次相遇,你我都会老去,不再如此放浪形骸,如此贪得无厌。”简而言之,我与内罗毕有着深刻的默契,有一次我驱车经过城市时,下意识想到:“如果没有内罗毕的街道,也就没有全世界。”

原住民与有色人种移民居住的城区,要比欧洲人的聚居区大得多。

斯瓦希里人①聚居区,位于通往穆海迦俱乐部②的路边。从各方面来看,它都名誉不佳,却委实俗艳、脏乱且生机勃勃,每时每刻,各种奇闻怪事在层出不穷。绝大多数建筑都是用敲扁平的旧煤油桶铁皮搭成的,到处是锈迹斑斑,形状各异,整体像珊瑚礁,或者风化了的远古化石。现代文明的精神,正缓缓从这个城区抽离,渐渐远逝。

索马里人③聚居区则远离内罗毕,作为推测,我估计与索马里妇女不抛头露面的风俗有关。我在非洲的那些日子里,曾有几位年轻标致的索马里女子住在市场街,全城皆知,她们的聪明伶巧及颠倒众生,令内罗毕警方很是头疼。但,规规矩矩的索马里妇女是从来不在城中现身的。索马里人聚居区四面无遮无拦,成日里狂风大作,灰尘四起,这一定很让索马里人想起他们祖祖辈辈居住的大沙漠。欧洲人不管住了多长时间,甚至住了好几代,都无法说服自己对游牧民族生活区周边的脏乱差视若无睹。索马里人的房子随意地散落在空地上,看上去仿佛是用三四十升100毫米的长钉勉勉强强钉在一起,只能维持个把星期。然而,一旦步入其间,你定会大吃一惊,里面竟如此整齐清洁:笼罩在阿拉伯熏香的芬芳空气里,墙上挂着华丽的壁毯,地上摆设着黄铜与银制的器皿,象牙柄短剑锐不可当。索马里妇女仪容庄重,举止端庄,生性乐观且热情好客,笑声如银铃般悦耳。我有一位索马里忠仆名叫法拉赫,陪伴了我在非洲的每一天,我多次随他一起去索马里村庄出席盛宴,每次都觉得宾至如归。盛大的索马里婚礼是隆重的传统盛会。作为贵客,我被延入洞房,洞房的墙壁和婚床上都铺满了古老工艺制成的闪光锦缎及刺绣织物。深黑眼眸的年轻新娘,遍体丝绸,穿金戴银,那沉重的金银与琥珀首饰把她约束得直挺挺的,一动也不能动,身子僵硬像一根元帅手中的权杖。

索马里人都是牲口贩子和足迹遍布肯尼亚的行商。为了运输货物,他们在村中养了一群灰色的小毛驴。我在那里还看到了骆驼:它们是沙漠的产物,高傲、坚韧不拔,能承受并超越世间的所有苦难,有如仙人掌,或者索马里人自身。

索马里人自身部落分歧极其严重,给他们惹来很多横祸。这件事上,他们的观点和闲杂人等绝不一样。法拉赫隶属于哈泼—尤尼斯部落,因此就私人感情而言,每遇纷争,我总站在哈泼—尤尼斯一边。一次,在索马里人聚居区爆发一场真刀真枪的大战,对阵双方分别是杜尔巴—汉蒂斯部落和哈泼—乔洛部落,使用来福枪和火把互相攻击,约有十或十二人丧生,直到政府出面干预才平息下来。法拉赫有一个同部落的年轻朋友,名叫赛义德,是个举止潇洒的小伙子,经常到农场来看他。一次,仆人们告诉我,赛义德去一个哈泼—乔洛人家做客,正遇到杜尔巴—汉蒂斯部落一个愣头青经过此地,对着屋子开了两枪,子弹穿透墙壁,射断了赛义德的腿。我听后真心难过,向法拉赫表达对他朋友不幸遭遇的慰问。——“什么?赛义德?”法拉赫气冲冲地咆哮道。“够便宜赛义德了。为什么他非得去哈泼—乔洛人家喝茶呢?”

印度人在内罗毕掌控着市场街的大型本地商业,而印度富商们,杰瓦杰、苏莱曼·卫杰、阿里迪那·维思若姆等,都在城外有小别墅:他们都偏爱石台阶、石栏杆、石花瓶,质地是本地的一种软石,雕工粗陋,看上去像孩子们用粉红色釉面砖搭出来的玩具房子。他们在花园里举办茶会,印度茶点的风味与别墅浑然一致。在非洲的印度人,都是聪明、见多识广、举止优雅的人,也都是奸狡的商人,你永远无法预知,你将面对的,是他生活中的样子,还是他作为公司老板的那一面。我曾经去过苏莱曼·卫杰的家,有天,当我看见他的商铺大院里竟然在降半旗,我问法拉赫:“是苏莱曼·卫杰死了吗?”“半死。”法拉赫说。我问:“他还半死就下半旗了?”“苏莱曼死了,”法拉赫说,“卫杰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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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斯瓦希里人:是东非跨界民族。主要分布在坦桑尼亚、肯尼亚东部、莫桑比克北部沿海地区、科摩罗以及附近岛屿。构成十分复杂,属黑白混血种人,使用斯瓦希里语。多信伊斯兰教,属逊尼派。

②穆海迦俱乐部:当时东非最著名的贵族俱乐部,是肯尼亚白人社交的天堂。

③索马里人:东北非索马里共和国的主体民族。另有部分人分布在埃塞俄比亚欧加登地区、肯尼亚东北部和吉布提共和国东部。属黑白混血的埃塞俄比亚人种。使用索马里语,多信伊斯兰教,属逊尼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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