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威尔说,“爱国者”是一个贬义词

在奥威尔的词典里,“爱国者”是一个贬义词,哪怕爱的是一个民主国家,只要走向沙文主义的极端,也是民主的敌人。战争为统治者施展这类手段创造了条件,所以,日记里的奥威尔无暇,也无多余的感情去怜恤受苦的民众

奥威尔说,“爱国者”是一个贬义词

云也退

当年,我们都看过棕皮本《一九八四》,辽宁教育版“新世纪万有文库”之一,印行之际,当料不到十数年后,奥威尔版权保护期早过,倾巢四出的该书版本,腰封上能印上如“多一个人读《一九八四》,自由就多一分保障”这般字样。棕皮本低调匿迹于一系列同装潢的书中,和王尔德戏剧、陀翁书信、柏拉图对话并列,似乎谨防被禁书探头扫到,反过来,能排除干扰,一眼相中这四个简单的数字的人,又总以独具慧眼自矜。

我读过《一九八四》后,越来越不喜欢它,我说作为一本政治隐喻小说,它扭曲,刻意,夸大其辞,在它铺陈的一个未来图景中,个体被矮化至极,一个政党控制一切,用暴戾之手捏住所有人的命根——基层法院连偷鸡摸狗之事都处理不过来,一个政党却决意干涉人的床上动作,这样的社会焉能存在?温斯顿真心听从“新话”,热爱“老大哥”,相信二加二等于五,他活在一座阴暗的海市蜃楼里,在我读过的小说人物中,温斯顿最可怜,也最不真实。

但一些“文革”过来之人却不这么认为,我听他们说,《一九八四》的预言太准了,温斯顿的经历就是他们的亲身体验,奥威尔的寓言把他们的痛苦,连同造成这些痛苦的原因,一同放大了,戏剧化了。在面目可憎的众生之中,温斯顿一举发现了朱丽娅,既欣喜于幸运,又恐惧国家机器的惩罚,最终浪漫破灭,还是沦为思想犯一名……所有这些,都曾是另一个国家的另一些年轻人,真实体验过的事。

于是我考虑重新审视这本书——还有同样不太喜欢的《动物农庄》,一本戴着喜剧面具的恐怖小说。书中的猪很卑鄙,羊群很愚蠢,被抓去做成狗粮的马很可怜;猪在攫夺了统治权后,声称“所有动物一律平等,但是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平等”,猪面对众多动物面前滔滔不绝,满口谎言,还有那个舌粲莲花的新闻发言人“尖叫”,都让我啼笑皆非。我对不公正的事情似乎过了一个敏感期,倒向了一种“东方主义”口味,只要写的是异域之事,管它是真实的还是幻想的,其中的是非荣辱,都与我干系不大。

我必须突破个人经验的束囿,才能与它所描绘的苦难和荒谬发生交感。

于是我求助于传记。奥威尔平生非常反感别人给自己写传记,不过,我还是从他的传记里,我得知他为写作这几本作品付出了多少牺牲。好的小说家都是建设者,只有为了建设而非破坏——尽管也是为了谋生——人才会如此宵衣旰食,不辞劳苦。现在,手上又多了一部《奥威尔日记》,彼得·戴维森编,它帮助我尽量返回到奥威尔的个人经验里,去弥合我与他作品之间的隔膜。

这本书很有意思,大体上半是战时日记,半是家庭日记,家庭日记也集中记田园之事,不涉私生活。二战前的一段时间,奥威尔从炮火连天的西班牙逃归,写下了著名的纪实文学,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他的作品,《向加泰罗尼亚致敬》。1938年8月,病休后的奥威尔回到赫特福德郡沃林顿自己家,又过了一个月,携妻同赴马拉喀什,在那里住到了次年3月底。

这期间他饲了一只母鸡,它从10月27日起给他下蛋。奥威尔进入“蛋季”,五个月里无心他顾,在日记里记下“1只蛋”、“2只蛋”、“3只蛋”,看得出这只母鸡很勤奋。此外要说“大事”,就是读读报纸,关心下西班牙战况。

但日记所缺的,要去小说里补读。奥威尔在马拉喀什写下了中篇小说《上来透口气》,读后便知他没那么“蛋定”,早就嗅到了空气里的硝烟味。到他返英时,德国占领了捷克斯洛伐克全境,法西斯统治了西班牙,作家家里的26只母鸡有所警觉,发力为他下蛋,日产两位数。此外,奥威尔每篇日记都提及天气:6月20日“早上天气很好,下午有雷电暴风雨”,22日“整个白天都很冷,风很大”,23日“天很阴沉,下着小雨”,24日“天很阴沉,整个上午都在下阵雨”,28日“天亮多了,偶尔下阵雨”。这显然是躬事稼穑的习惯。

那时的世界尚没有今天那么多爱点评天下的无聊人。卡夫卡在1914年8月2日的那条日记,简直是一桩文坛佳话:“德国向俄国宣战了。下午游泳。”1939年9月3日,也即二战正式爆发的第三日,奥威尔的日记本刚好用到最后一页,便写道:“今天将结束这卷日记,它将作为一本对通往战争的事件的记录。”而实际上,下一卷依然是“家庭日记”,依然是喂马劈柴、卖鸡、下蛋。

“蛋季”一直持续到1940年4月29日夫妇俩搬家。其时奥威尔已提交申请,想为战事效力。之后的日记一反之前的琐细简练,凡提笔必洋洋洒洒概述一段时间以来的新消息。他的直观印象首先来自敦刻尔克大撤退后的英国士兵,接着,关于法国投降的消息一点点传来,再后来,是伦敦的防空警报,等等。这些当然不够,于是,他把大量的时间花在了读报上,记下从那上面看到的东西。很快我便发现,奥威尔强出普通人的地方,在于他很谨慎地对待各个消息来源:他从不轻信报纸上的东西,他会提到一份报纸的背景和立场,更可一提的是,他从不让自己的经验和期待影响对局势的判断。

战争期间的报纸,报喜不报忧是常事。一战时,为了让士兵们安心打仗,各个信息源要么掐断信息,要么释放出战争将在短时间内结束的信号。到了二战,媒体发达多了,奥威尔的日记揭示了人们的普遍心理。伦敦居民过惯了安宁日子,即使挨了空袭,也相信其他地方受的破坏要比这里大得多;而从欧陆逃来的难民,心里且惧且恨,会传出一些让自己听着舒服的消息,例如苏联将狠狠教训德国人;而隔岸观火者,如珍珠港前的美国人,则宣扬德军的强大,盼着德国替他们收拾意识形态上的敌人。

“蛋季”并不闲适,“战季”也并不慌张,奥威尔日记的冷峻语调一如往常。他注意消息和消息源,也注意人们对消息的态度。很多日记劈头就是一句“报纸上没有真正的消息”,或“迄今为止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新闻”,云云,说明奥威尔对媒体有多么失望——它们不能高屋建瓴地观察大局,也不能诚实地披露事实——也间接批评了人们的麻木。他对那些凭着偏见和党派立场,而非凭着事实作公正报道的媒体啧有烦言,可也没什么办法,因为媒体同样是一个个具体的人撑起来的,而人都有局限,且背负着上头派的任务。

今天的我们,说起“不列颠空袭”是什么感觉?一场无胜无负、谈不上有任何“结果”的冲突而已,跟二战期间的征服、沦陷、保卫、会战、登陆、屠杀相比,伦敦这一劫几乎可以归入“二类事件”。我们不能体察亲历者的恐惧、困惑和精神自慰,就好像我无法体会四十年前的那些历史事件,对亲历者而言曾是何其酷烈的摧残。他们觉得《一九八四》是为他们写的,这越出了我想象力的极限。

告别养鸡牧羊的日子一年多后,奥威尔终于得到一份工作,自1941年8月8日起,他成为BBC海外节目的一名助理播音员,为此,他在伦敦大学接受了为期两周的训练课程。那阵子,一本名为《不列颠之战》的小册子畅销一时,奥威尔在日记里批评它,说其中充满了“英雄主义”、“光辉的胜利”之类的话,谈到德国人时则语气轻蔑。“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对事实作一番冷静准确的描述呢,事实本身已经足以为我们宣传了。”他当然明白,这种书是有目的的,它要配合战时的宣传,而他所接受的训练正是如何报道战争,也即如何修改黑白,玩弄词藻,引导舆论。

戴维森在按语中提到一个事实:《一九八四》里折磨温斯顿的“101房”,其原型并不是某个苏联的劳动营,而正是BBC海外东方部的会议室。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一九八四》就不是针对“自由社会之敌”的。奥威尔之所以被誉为“冷峻的良知”,是因为他的公平,他厌恶一切形式的洗脑,不管是在战争的特殊情境下还是在平时,不管洗脑者是来自东欧的独裁者,还是来自自由世界的某个受聘官方的舆论专家。因此,《动物农庄》的出版引来了本土英国大众的不满,而不是激赏和竞相传阅,他们以优越的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自居,奥威尔却警告他们,这种印象和观念都来自猪们的灌输、操纵,甚至恫吓——别以为它们只在东方嚣张,它们离我们并不遥远。

他的战时日记填满了对舆论操纵的忧虑。像《新闻纪事》、《星期天画报》之类的失败主义媒体,虽然消极乏味,充其量只是“噪音制造者”,持相反态度,即那些鼓噪英国必胜、宣传反德的沙文主义论调的媒体,也被奥威尔厌恶至极:《动物农庄》里的猪有句名言:“所有动物一律平等,但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平等”,细细思之,猪正是利用反对人类专制的机会控制了所有动物的思想,实现了“有些动物”的家族统治的。1942年4月1日,奥威尔给好友康纳利的广播贡献了一段《向加泰罗尼亚致敬》中的引文,警告大众,要提防随战争而来的洗脑:“战争最可怕的一个特征就是,所有的那些叫喊、谎言和仇恨都无一例外地来自那些不在前线战斗的人……所有的战争都是如此;士兵们去战斗,而记者们只管鼓噪,没有哪个货真价实的爱国者真正靠近过前线的战壕……”

在他的词典里,“爱国者”是一个贬义词,哪怕爱的是一个民主国家,只要走向沙文主义的极端,也是民主的敌人。战争为统治者施展这类手段创造了条件,所以,日记里的奥威尔无暇,也无多余的感情去怜恤受苦的民众,只是冷峻地希望战争快点结束,为了让自己从可厌的工作中抽身出来,重返田园。

他的日记重新开始时,家搬到了朱拉岛上,爱妻已逝,日记里不露声色,记录天气,犁地,种菜,侍花弄草,林林总总的园圃之事,最后,他新买的鸡也开始下蛋了。无喜亦无忧。生活曾经如此。生活理当如此。

我们只是看不见他的胸中丘壑罢了。1946年9月26日,奥威尔给汉弗里·斯拉特的信中说,《一九八四》他已写了五十页,这一情况,之前的日记里没有任何反映,那天亦如此:“我清理完了窗台下的园圃,腾出一块地方打算种下第一棵墙式果树”,“我打算记下这半头鹿可以吃几餐”,“多比店没有石灰了。如果我不能从别的地方买到的话,后果会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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