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非洲(叶倾城译·八)

殖民地在变迁,从我住在那里到现在,已变得面目全非。我将尽量如实记下我的农场经历,我周围的乡野岁月,平原和林间的一些居民,或许也别有一种历史意趣吧。

我们手中到底握着什么样的危险,让他们害怕我们?我们始终不知,甚至无从想象。我私人觉得,他们对我们的恐惧,更多是那种你对平地一声巨响的惊恐,而非害怕痛苦或死亡。但这仍然不好说,因为原住民都精于伪装的艺术。黎明时分,在自留地间,你有时会看到一只彩鸡鹑蹿到你的马前,看上去像翅膀断了,惊慌失措,很怕被狗咬到。但事实上它翅膀完好无损,它也不怕狗——一旦时机来临,随时会腾空而起。只不过,它的一窝小鸡雏正在附近某处,它要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开而已。就像彩鸡鹑一样,原住民也许只是假装怕我们,因为某种我们一无所知也猜无可猜的、更深的恐惧。也可能他们这样对我们,只是一种拙劣的玩笑,这些腼腆的人儿对我们根本不曾心怀一丝惧意。跟白人比起来,原住民对于生活中的危险,简直算是漠无知觉。狩猎途中,或者农场上,有时某个箭在弦上的紧张时刻,我与原住民伙伴们的目光相遇,那一刻我深深意识到何谓“身手相连,心隔天涯”。对于我们面前的危险,他们不仅无动于衷,还对我的提心吊胆感到莫名其妙。这使我不由得想到:也许,他们深处俗世生活,生活已成为他们细胞的一分子。他们与生活如此浑然一体,这是我们绝对做不到的。对于各种变动,他们都如鱼得水,徜徉在深海的鱼如何能理解我们对溺水的恐惧?这种信念,这种游泳的技能,他们与生俱来。我想,他们保有了我们自祖辈起就丧失的常识。在所有的大陆上,唯有非洲,能传授给你:上帝就是魔鬼,神性与魔性共同生生不息。这并非双重无限,无限只是一元化的存在。基于此,原住民既不会根据外部因素干扰对人的认识,也不会把事物孤立看待。

狩猎中,农场上,我与原住民彼此的相知越来越加深稳固,成为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们都是好朋友。我说服自己接受现实:我永远不会真正懂得他们,理解他们,他们却把我看得透透的。我还在犹豫不决,不曾下定决心,他们早已知道我最终的决定。一度,我在吉尔-吉尔有个小农场,在那里住的是帐篷。我经常在恩贡和吉尔-吉尔之间乘火车来回。我在吉尔-吉尔的时候,一旦下雨,就得仓促回家。返程站是吉库尤站,离农场还有16千米,我下车时,总发现一个仆人已经等在那儿,还带着一头骡子供我骑乘。当我问他们,怎么会知道我回家了,他们会看向远方,表情很不自在,像被吓着了又像觉得无聊。假设一个聋人坚持要我们给他解释何谓旋律,估计我们也是一样满脸尴尬。

当原住民渐渐习惯了突如其来的喧哗和行动,萌生安全感之后,他们会对我们说很多,坦率程度远甚欧洲人之间。他们不可信赖,但十分真诚。一个好名声——或称威望,对原住民世界来说至关重要。一旦某时某刻,他们不约而同对你做出恰如其份的评价,之后再不会有人更改它。

大体而言,农场生活非常孤独,夜晚静滞,只听见钟摆的滴滴答答,仿佛你的生命也随之一点一滴流逝,那时候只盼着有个白人可以谈天说地。而每日每刻,我都能意识到原住民生命中那令一切黯然失色的静默,与我自己的静默在不同的轨道上并行。两种沉寂,彼此呼应。

原住民就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非洲。大裂谷之上高耸入云的隆戈诺特火山①、河流两岸招展枝叶的合欢树、大象与长颈鹿,并不比原住民本身更加非洲,也只是辽阔山河间小小的身影。这一切,人与物,都是同一个概念的不同表达,同一段旋律的多种变奏。并非异类原子的简单堆彻,而是同类原子的复杂汇聚,恰像橡树叶、橡子和橡木家具。我们白人穿着长靴,来去匆匆,与景致很不搭调。而原住民却与这片大地水乳交融。这些高高瘦瘦,黑肤黑眸的人们奔走着——总是一个接一个,因为当地即使大型交通要道也不过是狭窄的羊肠小道——耕作、放牛、开盛大舞会,或者给你讲故事,这就是非洲在徜徉,在舞蹈,在张开怀抱将你搂入怀。在高原上,你永难忘这样的诗句:

在原住民身上,

我发现了高贵。

移民却总是百无聊赖。

殖民地在变迁,从我住在那里到现在,已变得面目全非。我将尽量如实记下我的农场经历,我周围的乡野岁月,平原和林间的一些居民,或许也别有一种历史意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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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隆戈诺特山位于肯尼亚东非大裂谷奈瓦沙湖东南,距离内罗比60公里,是一座层状睡火山。那里是斑马、长颈鹿、水牛和狷羚的栖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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