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女作家魏微说:萧红是典型的“女文青”的性格,历朝历代的“女文青”大多如此:爱折腾,不愿守本分。……总之,早晚都得折腾,这是一般文艺女性的通病
早晚都折腾,女文青的通病?
萧红系列05:隔代溺爱多可怕(下)
种种娇惯,让萧红的亲娘也接受不了,萧红稍大后,这亲娘便常对亲人们说:“荣华这孩子,都让他们(指萧红的祖父与祖母)给惯坏了,说话都学着咬舌头了,可惯不得。”萧红的同父异母弟弟张秀琢说:“我家生活状况是比较优越的,从某种意义上讲,对姐姐也算得上娇惯了。”
我觉得,萧红沾光是有这样一个爷爷疼她,吃亏也是有这样一位爷爷疼她。可谓成也她爷,败也她爷!用萧红《呼兰河传》结尾的说法:“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祖父在的时候,可以呵护她的任性,祖父一死,身边的人就全都是她的敌人了。萧红虽然很怀念、很享受儿时被祖父宠爱的幸福,但是她不知道,这才是她悲剧的源泉。性格决定命运,她那随心所欲、自私唯我、不瞻前不顾后的没头苍蝇般的性格,全在儿时就奠定了。
萧红的男闺蜜、曾经的暧昧男友李洁吾回忆说:
记得一次谈到家庭,我说我有个严厉的祖父,严厉得不讲道理,简直就是个暴君!所以我得出的结论是:“祖父不好!”乃莹立刻反驳我说:“不对!祖父好,我的祖父就最好。”
还有一次,谈到了母亲。我说:“我从小就失去了父亲,全靠母亲辛辛苦苦地把我抚养成人。我无论到那儿,长到多大,都不能忘怀母亲的恩情!”乃莹没说什么,但脸色很沉,表情也很抑郁。看得出,我的话牵动了她的心,也许有着痛苦的回忆吧,所以她并不热心地谈到母亲。
1937年,她从上海来北京看我的时候,偶然之间我们又谈到了父亲。我说:“鲁迅先生待你们,真像慈父一般哪!”乃莹马上就说:“不对!应当说像祖父一样。没有那么好的父亲!”
祖父待她好,她永远不能忘记;母亲待她很淡漠,她不愿提及;父亲待她很坏,使她几乎不相信世界上会有好父亲!她这三种鲜明的爱憎情感,当时给了我很深很深的印象。
李洁吾这段回忆很有意思,简单概括起来,就是:谁把萧红宠得象孙女儿,她才说谁好。这意味着,她以后找男人,只能找爷爷般的男人,比如姑娘二十八,找个八十二的老头,你再怎么不懂事,骑对方头上屙屎屙尿,对方也觉得这是小孩子耍可爱,日子才能和谐。
萧红后来还真遇到了爷爷般的男人,那就是鲁老夫子。问题是,第一,萧红遇到鲁迅后,鲁迅的生命已进入了倒计时,没恁多精力招架她了;第二,鲁迅只能接受许广平,并且改造许广平这样的学运领袖成为自己的小妈子,但她改造不了萧红;第三,许广平是崇拜鲁迅,最后与鲁迅走到一起的,萧红对谁都谈不上崇拜,她就是个被她爷惯坏的野孩子,她到鲁迅面前卖萌撒娇可以,但是,她伺候不来鲁迅;第四,鲁迅工作时,连鲁迅老年得来的那个儿子周海婴都不敢去打扰,许广平去摁摁鲁迅的肩膀,鲁迅都给她脸色看,这样子的一个大师,怎么愿意在家里养个萧红这样的宠物?你当鲁大师也像萧红她爷那样喜欢有人给他下屎蛋哪!
李洁吾也发现了萧红的任性,他说:“她富于理想,耽于幻想,总好像时时沉迷在自己的向往之中,还有些任性。这,大概就是她的弱点吧!”
萧红32岁(虚岁)的短暂一生,就是一味地在任性中走过来的。就连她的小说,比如《生死场》也没啥“结构艺术”,被学人评价为“带着一种稚拙的放任”。可能太放任了,所以一些学人把她的小说总结为什么“诗性”,什么“散文化特征”,什么“随意性”,什么“信马由缰的巡视式的艺术手法”、什么“无任何范式”,什么“天趣”,什么“萧红体”。不管啥吧,总之是没有章法,随便写,我把它理解为“瞎写”——等我闲了,也瞎写个家族小说玩玩。你不得不承认,“瞎写”是很美的一种文艺范儿。萧红跟聂绀弩谈小说:“有一种小说学,小说有一定的写法,一定要具备某几种东西,……我不相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
我们再看看萧红小说里的节奏——萧红童年的幸福,一是她爷,二是她与她爷玩耍的后花园。我们看看她笔下的后花园情景: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了天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他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
看到了没,萧红她爷在后花园里培养的根本不是一个自由主义者,而是无政府主义者。愿意咋的就咋的,长天上去,也没人管——萧军说萧红跟他一样具有“不管天,不管地”、“藐视一切,傲视一切”的“流浪汉式的性格”。可以说萧军看到是的结果,可我们从她爷的教育方式,和萧红的文字中,就能窥测到萧红个人婚恋生活的未来路径了,更可以揣度出她后来为什么不去延安了。
个人生活上,你可以东撞一个男人,西摘一个黄瓜,反正自作自受,与别人无干。但可以由着你任性的只有你爷,其他人不会都把你当孙女(只有鲁迅差强人意地在她面前有些爷爷的风范)。如果说放任在美学上足以构成一种文学审美的话,那么在生活上,它就是致命的缺陷了。这方面,我觉得当代作家王炳根总结得最透彻。他说:
如果从自述的《呼兰河传》中判断儿时的萧红,从常态看,确实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家伙:“左手拿着木头刀,右手拿着观音粉,这里砍一下,那里画一下。后来又得到了一个小锯,用这小锯,我开始毁坏起东西来,在椅子腿上锯一锯,在炕沿上锯一锯。”这样的一种捣蛋和毁坏者的形象,竟然得到了祖父的容忍与保护,而祖父的容忍与保护又助长了她的任性和撒野,并且因为有了这种“无原则”的保护与宽容,对阻止者与禁止者生出了些许的仇恨,“使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够了,还怕什么呢?虽然父亲的冷淡,母亲的恶言恶色,和祖母的用针刺我手指的这些事,都觉得算不了什么”。只要有了祖父的爱,什么都不怕了,“有恃无恐”?当时我站在那间屋子里就想,祖父的宽容与爱对萧红意味着什么?祖父的爱无疑是纯亲情的(“等我生下来,第一给了祖父的无限的欢喜,等我长大了,祖父非常地爱我。”)与超功利的,祖父不仅与世无争,也不管家事,只爱给他带来欢乐的小孙女,这种对任性不加修饰的宽容与从纯亲情立场释放的爱,在客观上培养与浇灌了萧红心灵深处任性不羁的性格之花,极度的爱与极度的恨情绪的自由漫延,绝对的任性与绝对的不受约束,不畏强暴,反抗压迫等,再加上敏感与适量的后天教育,这几乎就是作家的胚胎了。是祖父一手培植了这个胚胎,后来为中国的现代文学贡献了一名出色的女作家;但若从人生而论,也是祖父给萧红留下了缺憾,如果祖父能将他的立场稍微偏移一点,那么,可能会影响那个文学小胚胎的发育,可能成全萧红人生的完美。
这里我想问一句:如果你是萧红她爷,你希望你最爱的孙女儿文学出色呢,还是人生完美呢?
王炳根的回答是:
我还想起鲁迅先生说过的一句话:“田军的妻子萧红,是当今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很可能成为丁玲的后继者,而且她接替丁玲的时问,要比丁玲接替冰心的时间早得多,”这是鲁迅的排列,然而,在生命的排列上,却出现了颠倒的现象,萧红(一九一一-一九四二)、丁玲(一九0四-一九八六)、冰心(一九00-一九九九)。
相形之下,当代作家红柯的回答更直朴,他说:
我总是告诉我的学生,尤其是女学生,萧红的作品多么好啊,可老师真不希望你们过萧红过过的日子,老师衷心希望你们过冰心老太太的一生,多么完满的一生,母爱,巨大的爱,给孩子们的爱,近于宗教的爱。
当代女作家魏微说:
萧红是典型的“女文青”的性格,历朝历代的“女文青”大多如此:爱折腾,不愿守本分。……
总之,早晚都得折腾,这是一般文艺女性的通病——或许是所有的人通病——那些有才华的去折腾文艺,没才华的去折腾异性,世间人莫不如此吧?也有一些人,是连带文艺、异性一块折腾的,并且都弄出了很大动静的,大概算得上是人间极品了……
我曾经作过一个设想,就是,萧红能否活得稍稍像样一点?答案恐怕是否定的,原因并不在于那几个男人,而是她身上有一团火,她是自己把自己烧死了。一般说来,萧红的生命力是很旺盛的,远胜于张爱玲,她若不是早逝,恐怕会一场接着一场恋爱谈下去的,每一场恋爱都很失望,消停一阵,欢天喜地又谈下一场去了;这并不是她不长记性,归根结底还是身体能量的问题,虽然她的体质又是很差的。
差不多她是靠直觉和本能行事的人,而不是靠头脑和理智。
魏微这里没有点萧红的名,但是,把萧红归入“极品”系列,估计她是不会反对的。一句话,没有头脑和理智,却有巨大的能量和不羁的性格,那只能是折腾,再折腾,直到把自己青春与生命的本钱全部折腾完毕才能罢休。就连最后手术的签字,都是丈夫端木蕻良拦不住,她自己非要签的,结果被庸医误诊,更被端木蕻良不幸言中,刀口长不住了。临死前,她说自己“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可是,她能自省出,这一切都是她自己挣来的么?青春被你奢侈得一日三销,比飞蛾扑火还要不管不顾,生命资源是有限的,上帝也是公平的,一切都是自作自受,你再不甘又能奈何哉?想咋地没咋地成,或者咋地不太好,然后埋怨别人都是人渣,都对不起自己,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有写小说的说萧红:“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她不装。”我承认她不装,但是满大街的呻吟与抱怨也不是一回事儿啊!更有意思的是,到现在,还有人满大街的替她呻吟,替她抱怨!
胡适他老人家感情上也经常出轨,可是关键时刻,他能分清什么是婚姻,什么是情爱(你也可颠倒成爱情)。而婚姻与爱情,从来就不是一回事: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婚姻是两个家族的事;爱情是纯粹主观心证,婚姻是客观物质实体;爱情是精神意念,不牵涉财物,婚姻是实体经济,家族财产须经营;爱情除了爱,不对任何其它事项负责,婚姻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除了爱,其它事项全负责;爱情说走就走说来就来,婚姻则要坚持与守候……婚姻与爱情能合二为一,当然好了,问题是大量的时候,它们不能合二为一。五四运动之后,身体解放,性解放,个性解放,杯水主义……一窝蜂地涌进了中国,多少激进的青年男女,把放纵当成了解放,把不负责任当成了浪漫,把性爱当成了一杯水,把同居当成了盒饭快餐。结果,新式婚姻与爱情里,你没发现他们的幸福,倒是胡适那种老式的婚姻,给我们宁静与温馨。这一切,萧红这个东北傻大妞至死也没整明白!
叶君说:“在对萧红的认知上,一直存有一个莫大的误区,那就是将其悲剧性命运仅仅归结为社会、他人对她的压制和迫害,很少考虑其个人性格因索的作用。迄今为止,人们在很大程度上仍还只是简单地将她看作是一个饱受不公,被侮辱、被损害,令人同情的弱女子。这其中固然有其合理的一面,但是如果仅仅局限于此,恰恰是对其丰富内心的莫大遮蔽,也是对萧红这样一个如此丰富的现代女性形象的简单化。”
魏微说萧红:“某种意义上,她终年都活在童年里,从来就不曾离开过。”
恩,这还不是她爷给害的?萧红说:“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所以我就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这话翻译成普通话,不就是寻爷情结么?当代女作家陈家萍也承认:“萧红一直有扮嫩的倾向。在鲁迅家,萧红梳着系有蝴蝶结的辫子,蹦蹦跳跳的。潜意识里,她渴望回到烂漫的花季,但,她显然回不去了。”我倒觉得,回不去不是问题,一直在回的路上折腾,才是问题。行文至此,我觉得那首《找朋友》的儿歌,最适合萧红的这种病症了,只不过歌词可以稍串一下:“找啊找啊找爷爷,找到一个好爷爷。淘个气,卖个萌,你是我的好爷爷,再见!”
总之,这妞是在找爷爷,但是每个男人只有她爷的某一面,或者说,只能担当起她爷某一面的功能,所以最后无论如何都是再见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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