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痛恨宇宙的诗

在诺兰新片《星际穿越》里,一位老物理学家不停地在念叨这首诗:“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这诗句仿佛他的圣经,但也更像是一个梦魇。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狄兰托马斯(英)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虽然智慧的人临终时懂得黑暗有理,

因为他们的话没有进发出闪电,他们

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善良的人,当最后一浪过去,高呼他们脆弱的善行

可能曾会多么光辉地在绿色的海湾里舞蹈,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狂暴的人抓住并歌唱过翱翔的太阳,

懂得,但为时太晚,他们使太阳在途中悲伤,

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严肃的人,接近死亡,用炫目的视觉看出

失明的跟睛可以像流星一样闪耀欢欣,

怒斥,恕斥光明的消逝。

您啊,我的父亲.在那悲哀的高处

现在用您的热泪诅咒我,祝福我吧.我求您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巫宁坤译)

在诺兰新片《星际穿越》里,一位老物理学家不停地在念叨这首诗,活着也在念叨,临死了还在念叨:“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这诗句仿佛他的圣经,但也更像是一个梦魇。

其实这诗不是编剧写的,它真有出处。作者狄兰托马斯(1914 - 1953),这个浪漫的烟鬼和酒鬼自知活不长,所以对生命充满了紧迫感。他一生所做围绕“生、欲、死”三大主题。语言有力的像炸弹,自成一派大师。这首《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其实是在诅咒死亡,“良夜”即死神带来的无边黑暗。

然而这首与科学毫不沾边的诗,在这部科幻电影里却显得无比熨贴,原因何在?因为对地球上的物理学家来说,有一个比死亡还令人痛恨的梦魇。

古典宇宙观认为:宇宙是无限大的,时间也是永恒的,它既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并且一直匀速向前。既然是“无限和永恒”的,那么人类反倒轻松了,因为我们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去处理无限和永恒的事物,那是上帝的事儿。但是现代物理学发现:宇宙是有限的,时间也是可以随着引力而变化的——无限和永恒消失了。然而这一革命性的发现并没有叫物理学家们欢欣鼓舞,而是更抓狂了,因为他们看到:宇宙太大了,大得离谱,大得不合理、甚至不合情。

既然宇宙是有限的,那么它就是可以被感知的、被探索的。上帝创造了有限的宇宙,又创造了我们,并且赋予我们以灵性,不就是为了让我们去解读宇宙的奥秘吗?但是你看看这个宇宙,直径137亿光年(这只是最保守的估计,来源于人类推测出的距离最远的星体)。首先,我们无法突破光速,造不出光速的飞船;其次,就算造出了光速飞船,要穿越宇宙,没等走到亿分之一,一代人就死光了,这有什么意义?所以,现代物理学家们有三大恨:一恨宇宙太大,二恨寿命太短,三恨光速太快(某种意义上,他们更恨光速太慢,远处的星球上发生的事情,上百亿年才能传到地球,这还有个鸟用?)

上帝给出了一个希望,然而这竟是个比绝望还令人绝望的希望,“臣妾做不到啊!”

但人类是这样一种奇怪的生物,它具有永不枯竭的好奇心和“不甘”心,仰望星空一团漆黑之后,他们索性低头拿起了放大镜。在对微观世界的探索中,他们发现:物质是十一维的!

十一维的世界什么样?无法想象,我们连四维世界都无法想象。假设我们在纸上画一个小人,他活了,变成了个二维的“纸片人”,他们眼中的世界,只是一些长长短短的直线,而我们眼中的“二维人”,将比蚂蚁还要脆弱,我们随便伸一手指,就能戳破他们的大脑和心脏。那么,假设有四维世界里的生物,那么在他们眼中,我们这些三维人类,是不是也比蚂蚁还要脆弱?

人类眼中的宇宙之所以显得这么大,是因为我们是三维世界里的生命。三维、光速、引力和时间是人类认识宇宙的天花板。我们有理由相信:上帝是十一维、甚至超越十一维的,宇宙之于上帝,真的就像一个后花园,是他几分钟就能走到头的散步场地。

在刘慈欣的《三体》里,我最喜欢这一段:歌者,一个外星高级生命里的低级公务员,一边唱着古老的情歌(在歌中,他把一块像海藻泥一样柔软的时间作为礼物,送给了心上人),一边拈起一张小纸片样的“二向箔”,漫不经心的随手一扔,就毁灭了太阳系(其实不是毁灭,只是把三维的太阳系变成了二维)。

更高维度里的智能生命在人类眼中,像上帝一样无所不能。他们能在短时间内横穿宇宙,也能像《星际穿越》影片中所言:时间之于他们也是有形的,他们可以随时闲逛到唐代的山谷,也可以爬上“未来”的山峰。

说了这么多,再回到这首诗。在上帝和宇宙面前,人类有两个选择:一是承认自己不是“上帝的选民”,安心做回三维生物;二是努力去突破天花板。显然,有些人类选择了第一条路,温和的走进了良夜,而另一些人类则选择了第二条路。但是第二条路过于漫长和痛苦,人们不得不一边走着,一边发出怒吼。我们怒斥死亡,怒斥飞奔的光,怒斥庞大而玄妙的宇宙。这怒斥记载了我们的不甘与热望,它告诉上帝:我们也是宇宙中的“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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