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不必再孤芳自赏

千万不要以为,只有“高雅”和“小众”才代表好内容,那往往是能力不足者的一种借口。

最近关注了由凤凰视频主办的第三届纪录片大奖,看了一些最终入围的影片,生出一点凌乱的感慨和想法。

毋庸置疑,网络、尤其是手机这种移动终端成为主要媒体后,人们的收视习惯的确被改变了,“约会效应”——即人们在固定时间等待某节目的习惯,已经越来越弱;收视时段也已由过去的整段、大段时间而趋向碎片化。

收视习惯的变化的确给传统的“内容提供者”带来了冲击,但我宁愿相信,这种冲击更像是一种“洗涤”,它清洗掉传统媒体灌输式的话语霸权,为一种新的、来自个体和民间的、自下而上的话语提供了空间。还有,更具竞争性的多元传媒舞台,迫使内容提供者必须思考:要生存下去,就必须提供更优质的内容。从而洗涤掉很多我们过去认为是金科玉律、实则错误的创作理念。

今天我从这两个“洗涤”的角度,来感受这次纪录片大赛。在九十年代,中国的纪录片创作终于接受到纪实美学的启蒙,涌现出《藏北人家》、《最后的山神》、《周周的故事》这些优秀的纪录片。然而这些成功的范例在相当时间内也束缚了我们的眼界。那个时代各地方台精心打造用来参评的纪录片,题材上呈现惊人的雷同,我形容那时的纪录片就是“荒野、边缘、畸零”的世界。我们好像只对两类题材感兴趣:一是少数民族,越落后越人数稀少的越好;二是残障人士、以及罕见病患儿。这种眼界把记录片定义为肤浅的猎奇,这当然与当时中国纪录片界的幼稚状态有关。有机制的幼稚:纪录片只用来评奖而不用于传播;有理念的幼稚:我们认为日常生活是枯燥乏味、不值得记录的;也有创作人员的幼稚:因为电视的高度专业化,做纪录片的都是各大电视台象牙塔里的编导,他们对基层生活缺乏了解,从而人为地将纪录片高端化、小众化、边缘化了。

进入新世纪,随着影像器材的轻便与廉价趋势,民间记录者终于得以登上舞台,出现了《铁西区》、《老头》这类真正与现实世界息息相关的纪录片。而网络时代的到来更加扭转了纪录片的格局,我们用5D2相机、甚至手机就能记录发生在身边的、或是我们日常观察到的和感兴趣的生活。在本次凤凰视频纪录片大赛中,明显能感受到这种纪录片题材的宽泛多样,以及民间的鲜活气息。有记录抗战老兵晚景的《后会无期》,有环保题材的《迷失的家园》,有记录一对普通“猪倌儿”的《猪唤》,有《乡村教师》,还有试图探索中医世界的《针灸》。我印象最深的,是一部题为《年龄、身高、学历》的片子:作者将镜头对准了上海人民公园的“相亲角”,众多父母来到这里,推销着自己的子女,选择着未来的儿媳和女婿,写着年龄身高和学历的白纸挂满了公园一角,众多“红娘公司”应运而生。这一极具“中国特色”的角落,无疑是反映中国社会现实人心的绝佳窗口。

记录技术门槛的降低,和发布平台门槛的降低,让很多纪录工作者和理论家欢呼雀跃,认为“全民记录”的时代已经到来。的确,当胶片被数码取代后,摄影已成为全民行为,由此才会出现“抄水表的街拍大师”刘涛那样的人物;但另一些人则极为悲观:正是因为记录门槛的降低,使我们陷入到浩如烟海的信息垃圾和影像垃圾当中。想想看,在网络时代,又有哪一部民间的纪录片成为热点、被人记住呢?我们抛弃了电视这种传统媒介,但收看的却依然是传统电视人拍摄的《舌尖上的中国》,以及BBC、NHK这些传统纪录片大鳄提供的产品。

这就涉及到了新媒体对纪录片的第二个“清洗”作用。我们发现:全民记录没有带来纪录片爆发式的革命,反而使民间话语和个体话语显得更弱势了。过去的传统媒体因为是灌输式的,受众的选择是被动而缺乏的,而在受众终于拥有了主动选择权的新媒体时代,片子的“好看”和“难看”变得格外显性和有效,如果你在前30秒不能抓住观众,就会被立即屏蔽,失去传播效用。

那些“好看”的、拥有美轮美奂的画面的纪录片,其高大上的效果依赖高度专业化的创作团队,漫长的拍摄周期、和巨额的资金投入。那是不是就意味着:民间记录就注定死路一条呢?未必。我个人认为:民间记录者虽暂时不具备传统媒体的技术与资金实力,但他们具有更加灵活的行动力、不被束缚的视角、和对生活的更深入细微的感受,他们可以在这些方面扬长避短。我觉得民间记录者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们使用着新媒体时代的新技术,观念上却还停留在传统媒体时代,被传统纪录片理念当中的一些弊端深深毒害着。

这弊端主要有两条。一,认为只有“自然主义记录”才是真实;二,不注重叙事。

“自然主义记录”随纪实美学的启蒙而兴起,针对于过去那种宣传口号式的、纯摆拍的纪录片来说,它在当时是具有革命意义的。但其矫枉过正之后,反而成了僵化的教条。我们把镜头静静地对准一个人,拍摄他走路、吃饭、抽烟、发呆、睡觉,这些毫无意义的生活碎片被我们认为是“真实的真谛”,我们满足于这种所谓的“客观记录”而放弃了对人物内心的深入挖掘,放弃了对生活固有的戏剧性进行提炼。好的纪录片比故事片还要精彩、还要吸引人,因为“生活是最高的戏剧”,但我们的记录者或者对这种戏剧视而不见,甚至有人还要刻意地淡化戏剧性,这不能不说是自然主义记录观念的流弊。

在NHK纪录片《延安的女儿》一开头,一个在陕北出生的知青后代、一个满脸风霜的农村女孩乘上开往北京的火车,去找寻当年遗弃她返城的父亲——心态复杂的父女俩二十年后即将首次相见,还有比这更加惊心动魄的戏剧化场面么?好的纪录片导演,必须能抓住和提炼生活与命运中的戏剧性,这种戏剧性既不是人为创造的,也不因记录的参与而改变,这就是客观与真实。我遗憾地看到,很多民间纪录片依然满足于简单的自然主义记录,而缺少戏剧性。有些片子具有强烈的戏剧性因素,但却没有更进一步。比如前面提到的《年龄、身高、学历》,作者通过对相亲现场进行简单拍摄,还有一些父母和红娘的观念性访谈,而试图反映中国人的婚恋观。我们不妨换个角度:如果跟踪拍摄一个家庭,父母和子女在婚恋观念上极为冲突,这位母亲不顾孩子反对,每天坚持来到人民公园的相亲角物色对象,并强迫孩子相亲,孩子百般不愿却又无奈,于是一次次令人啼笑皆非的相亲开始了——由这一系列故事和戏剧性场面组成的纪录片,将比现在的片子更“好看”、也更生动和深刻。

好的纪录片,会通过故事传递观念,让观众目不转睛的看过之后五味杂陈、百感交集,而不是直接把观念灌输给受众。如何让你的片子能够“全片无尿点”?这就涉及到传统记录观念的第二个流弊——不注重叙事。

有些人认为纪录片是“高雅艺术”,就应该是小众的,甚至极端到了“越是沉闷、越是难懂的纪录片就越是艺术、越是高级”。这种孤芳自赏不知毒害了多少纪录片爱好者和学习者。拖沓的节奏,毫无信息量的长镜头,不知所云的喃喃自语充斥着纪录片领域,我们连基本叙事的ABC都还没有学会,就开始故作高明地表达深刻了。

11月11日就是第三届凤凰视频纪录片大奖揭晓的日子,我特意选择了几部票数较高的片子来看,观看这些影片后心中有缺憾也有惊喜。《后会无期》拍摄一个拾荒的抗战老兵,老人的生活状态的不堪和精神状态的饱满自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如果能深入采访记录下去,这将是一部非常好的片子。但因为后面的叙事略显凌乱,而削弱了这种震撼力。

而参赛作品中也有在叙事上叫人眼前一亮的片子。《迷失的家园》仅使用于镜头和音乐两种元素,以乐章的形式将令人触目惊心的环境悲剧展现出来,其中不少镜头都能看出是精心拍摄,充满了戏剧张力,比如一只小鸭子哀伤的躺在另一只死去的小鸭子身边,仿佛试图用体温将对方唤醒;比如一头藏羚羊一遍遍撞着高速公路的隔离网,铁网那边,一辆汽车正飞速驶过。作者将这些镜头精心剪辑,与音乐呼应,不着一字,却意味深长。

在新媒体时代,这样的视频作品一定是受欢迎的——节奏明快,戏剧性强,讲究叙事,贴近生活与人性,信息量大。在综艺娱乐泛滥的今天,凤凰视频却坚持做纪录片,并发起业内首个纪录片大奖,它不仅给草根纪录片创作者提供一个展现自我的机会,也为纪录片爱好者提供一个很好的观影平台,这样的媒体值得尊敬。

不论什么时代,好内容一定是王者,它不会因时代的“浮躁”就丧失光芒。但我们千万不要以为,只有“高雅”和“小众”才代表好内容,那往往是能力不足者的一种借口。我们也不要以为,成功的作品如它看上去那么热闹、充满光环,其背后一定是更多的艰辛、苦闷与付出,好作品尤其要下笨功夫。在好作品这条路上,既不必孤芳自赏,也毫无捷径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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