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好为人师，说明已开始衰老

文/樱桃小楞子

晚上到小饭馆吃饺子，偶然听到斜对面一桌小夫妻与店老板的对话。那人究竟是不是店老板其实我也不十分肯定，但是从他说话的口气与从容聊天的样子来看，倒是极有可能。其实，在灶火与油烟机巨大的噪音下，在邻桌小朋友兴致勃勃一遍又一遍的唱歌声中，他们的对话在我眼中更像是伴着花炮声的春节联欢晚会的小品。

小伙子说：“以后我们一定常来，吃点饺子喝点酒。”老板说：“这酒是我泡了十多年的，对男人特别好！”大约是老板送了一杯给那小伙子。我抬眼看了看，站着的像是个中年男人，说话有些西北口音，也长着一张特别干燥的西北汉子的脸，虽然皮肤干得像失了水的苹果，但也是山东大苹果的规模——四方大脸，声音苍劲有力。他接着说：“这酒特别好，你看我都70多了……”小夫妻俩一齐惊叹：“真看不出来，您头发还黑着呢！”我也仔细看了看他的头发，觉得这“70”怕是虚岁，“多”更像是个语气助词。

又聊了一会儿，女孩打趣说：“您不给我喝点儿？”老人回应道：“女孩子喝什么酒？女孩子回家伺候好丈夫就行了。”此时，我正咬了一口齁咸的茶叶蛋，那句话与茶叶蛋的口感一齐形成一道闪电，让我感觉到从里到外的惊诧。老人自此打开了话匣子，跟客人坐在了一桌，开始聊起夫妻相处之道。我越听越觉得他是个开女德培训班的材料，遂看了看那对小夫妻的表情。大概是老人把小伙子捧成一朵花的缘故，小伙子时刻感觉到有赔笑必要，以报答陌生长辈的抬举。他虽背对着我，但那一声声附和的干笑，让人感觉到一种有教养有耐心的善良。女孩没有恼，倒是一边谈笑一边调侃着应对：“您不知道，当初追我的人可多了……”

后来，老人又谈到他的产业，我只模模糊糊听得“一个总厂，四个分厂，还有……”，还有他的子女——“在哈佛教书！”女孩夸张地说：“是吗？这太让我震惊了！”可惜此时喧闹的小饭馆里只有这小夫妻俩惊讶的赞叹声，实在显得冷清得很，老人的心里定是有“掌声响起来，我心更澎湃”的预期。真人不露相啊，我想着，在五环以外的小小快餐连锁店，有这么一位褚时健似的人物，到70多岁还在精神矍铄地干着自己的事业，而且比褚老幸运，他还有成功的第二代。而听他讲述的虽然只有两位——好在一个是青年才俊，一个是美貌如花——罢了，这位和蔼健谈的盖世英雄，偶尔在冬季的饺子桌旁布个道，也算是晚年的消遣和乐趣吧。

他讲得很认真，男孩陪笑陪得很用力，女孩倒像是聊high了的样子，引得老人不停地讲下去。每到空白处，男孩就重复着那句“以后我们一定常来，吃点饺子喝点酒。”后来，女孩说老人的年纪和讲话的样子都很像她姥爷，于是走的时候，老人热情地把他们送到门口，男孩也附和着说：“咱们应该跟姥爷合个影。”

回家的路上，我回想着这个“小品”，一方面，老人借着对年轻人讲故事之机，掺杂了许多训诫，另一方面，年轻人捧着场，也开着玩笑。遂想起书上讲的人生三戒，只说少年好色，壮年好打架，老年好利，忘了说中年以后好为人师。想起唐骏、李开复那些当年的青年才俊，中年以后的青年导师，无论怎样红极一时，都逃不出迅速陨落的沧桑，我由衷地感到好为人师的尴尬下场。而这种习气的养成，一定是不由自主的，一半是对自己成功人生的骄傲，一半是对岁月催人老的感叹。就像钱钟书的那句：义正严词的叫喊，有时是对人生绝望的恼怒，有时是中年人看见旁人还是少年的嫉妒。但对于年轻人来说，有些训诫，早已成为无法逾越的代沟，在他们调侃的笑声和话语里，化为无形的软绵绵的刀子，有意无意地刺痛着老人义正言辞的尊严和信心。

说起代沟，让我想起电视剧里对暗号的桥段——一个人说：“舅舅，我是姥姥家的，来看您来了！”，另一个说：“不对呀，我姥姥家的人都死绝了！”可不是吗，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成长背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成功标准、道德标准，这庞大的背景和刻舟求剑的标准就组成了无数的暗号，与另一代人形成完全不同的语境。互相对不上，便生出一场错位的忧伤。

我不知道自己老了以后会不会也不由自主地生出许多唠叨和训诫，但求年轻人跟我聊天时不要有赔笑的压力和对不上暗号的扫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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