咀嚼痛苦

人生的痛苦有宏观与微观两个层面。

微软有点老态,但比尔盖兹依然是这个时代的英雄,他看上去应该没啥遗憾。

但这个周三,他却在Reddit网站上说,非常遗憾,自己很笨,什么外语也不会,很羡慕扎克伯格。

“我觉得自己很笨,什么外语都不会……扎克伯格学了中文,还与中国学生进行了问与答,真是厉害。”他说,自己一直希望有时间学好一种语言,比如中文、法文、阿拉伯语。

他说自己高中时上过拉丁文与希腊文的课,拿过A,但只学了一些单词。后来觉得法文简单,在Duolingo上学过一段时间,没有坚持下去。

扎克伯格确实值得他羡慕。去年,他在中国北京大秀了中文,对着一帮学生侃侃而谈。去年,在国新办主任鲁炜前去美国访问Facebook时,他们用中文交流。这背后,他的华裔老婆应该发挥了很大作用。

比尔盖兹访问中国时,无论是与习近平主席见面,还是与巴菲特一通访问一家公司,他只会说英文,略显尴尬。

就像扎克伯格与中国官员套近乎,可能意在为FB铺路一样,比尔盖茨的遗憾,即便不是纯粹出于商业目的,也很难跳脱传达某种精神理念的用意。

过去几年,我们经常听到一些老外在关键场合秀那蹩脚的中文,往往只有“你好”之类,然后就是外语了。听多了,这种开场白就失去效应,还会留下刻意迎合印象,对于中文并非真正热衷。

但是,这一次,我从比尔盖茨的遗憾里,隐隐体会到有所不同。

要看到这是一个“去IOE”背景下的中国时代。微软在这个全球第二大经济体的日子,不那么灵光了。而后者市场明明在扩大。比尔盖茨与它的微软不敢错失未来的布局。

当IBM、英特尔相继与本地企业建立技术或资本合作后,我相信在XP等话题方面遭遇尴尬的微软,会有新的考量。盖茨说他要学中文,大概就是要为微软谋划在华生态。

而一个新的宏观趋势,确实也在要求比尔盖茨们重新审视中国市场。

过去,这里主要靠外资+出口的模式支撑发展,如今越来越强化内需与本地产业升级,强调对外与对内投资并重。跨国公司在中国设个代表处、开个厂、衙门朝南坐等生意上门、购买产品与方案的年代已过去了。

它们必须以更加亲近的方式落地布局。因为,随着互联网业的发展,一个O2O化的世界正逐步浮现。它不但要求跨国公司强化落地运营,还要有融入本地生活,链接人与服务的能力。而中国本来就是全球线下资源最丰富的关键市场。

这就要求外来者对于本地物质、制度外的思想、文化、民俗、宗教等精神层面有更深入的了解,以便建立更为稳定、健康、长效的生态。不通本地语言,指望没有主人翁精神的职业经理人,不太可能奏效。

而且,过去几年,许多跨国公司面临集体转型,日子已不如过去好过,本地优秀人才越来越侧重本土出色的公司,尤其是互联网企业。跨国公司的吸引力已大不如前。

比尔盖茨这一次有关学习中文的表态,与过去乔布斯本人从不来中国等国家的表现,呈现出两种不同的思维与心态。我相信,倔强的苹果,终有一天也会有类似的情绪。事实上,库克过去一年多,多次来过中国,我不相信他与本地官员、产业界人士沟通时,没有意识到自己不懂中文的吃力。

与此相映成趣的是中国企业家对语言技能的推崇。马云10多岁就意识到了英语的重要性,在西湖边追着老外学习。阿里之所以拥有如此巨大的国际名声,马云之所以成为全球瞩目的互联网英雄,与他的语言技能深有关联。张朝阳、李彦宏也都有留学经历,外语都很出色。就连那个土生土长的刘强东,过去一年也在苦学英语,去年IPO庆功会上,他坚持用宿迁英语致辞,引来阵阵叫好,给予外界一个坚韧、开放的形象。

国际化程度较高的企业,管理层大都具备语言技能。联想收购IBMPC业务后,杨元庆将家搬到美国,虽然后来又回来,但练就了一口美语。华为的职业经理,在多年全球农村包围城市战略下,大都有语言技能。那个大嘴巴余承东都能飚出一口不标准但十分流利的口语。

我觉得,这集中传递了全球化时代中国企业家们一种集体的商业意志、开放精神。这与过去100多年中国遭受的屈辱史有关。仅会睁眼看世界、复制物质与制度文明根本不够,中国人必须深入了解海外国家的民族文化、思想、习俗等精神文明。否则只会假洋鬼子一样的人才,它可能能造就一个技术化的世界,但不会有多少文化的提升,甚至还可能相反。语言能力确实是中国崛起的微观要素之一。

当然,中国人学习外语,推广汉语的策略总有一点尴尬。

过去多年,中国大中小学课堂,英语教学几乎成了运动。这局面去年引发争议与警惕。官媒多次报道说,汉语口语夹杂英语,翻译文字缺少汉语味道,都是母语遭受污染现象。当几个老外在汉语水平考试中胜过本地学生后,官媒甚至发出了警告,说这是汉语危机。

我觉得这纯属杞人忧天。英语教学问题在于质量,不在于数量。我们缺乏英语使用的环境,为考试而学,不会有效果。同样,为考试而设置的汉语HSK题目,是一种侧重普通话的标准语言测试,并不能代表真实的汉语。几个老外考试得了高分,不能认为他们的汉语多牛逼。中国人托福、GRE之类的考试,同样也很厉害,那又能怎样呢?人文世界的语言,与自然科学里的语言,即便是同样的文字符号,所隐含、承载的信息有很大不同。语言的生命力,在于言语世界,不在于僵化的标准语。

我算是受过严格训练的语言专业的人。学校时,我的同学黄玮给我介绍过一个韩国美女留学生,做家教,当时她的博士论文是《现代汉语完句系统研究》,当时算热门的话题。她敢挑战,说明水平很高了。但是具体到口语语料的分析,她还是很弱,只能寻找本地学生支持。因为,论文里的语料,都是标准化的表达,不能代表真正的汉语。

就算海外牛逼的汉学家,比如颠覆了汉语语音学的瑞典汉学家高本汉,在他的《诗经》研究以及汉语的本质等著作中,也在口语、方言的语料分析中,闹过一些笑话。

过度渲染留学生汉语水平,以及过度解读“洋泾浜”英语的威胁,都充满了臆想,也是一种文化的不自信。这种思维下,教育部门一面在海外大力推广孔子学院,一面打着上述理由缩减英语教学,这种就完全是一种缺少政治敏感与文化认知的行动。

语言的碰撞才是两个文明世界真正的碰撞。殖民时代,它是微观的战争。全球化时代,它是两种文明的融合途径。当然也伴随强势文化的霸道逻辑。但是,在这个时代,除非你从法律以及武力禁绝一国说母语,禁写母国文字,几乎不可能出现强势文明消灭弱势文明的案例。

中国的人口、幅员、全球地位决定了它不可能被英语世界吞没。洋泾浜恰恰体现出汉语的内在力量。扩充中文科目教育,目的当然很好,但是若完全牺牲外语教育,中国也不可能获得审视自身的视角。那其实是一种封闭。

过去我们抱怨西方学术著作里,总缺少中国内容部分,似乎总是西方中心论的思维。但是,我觉得主要还是中国孱弱,缺少牛逼的国际传播通道。除了媒体出版,政治、经济、科技的元素都是关键的途径。一国实力孱弱,不开放,连外语技能都不掌握,指望人家主动翻译你的文化作品,传播你的文明,我觉得实在太自大了,人家只会将你当成原始的星星人类看待。

中国现在很喜欢提文化产业、文化输出。在我看来,没有政经、商业、科技力量的支撑,不会有多大效果。指望带有意识形态色彩的孔子学院在海外折腾,或者指望几部电影、电视剧在海外热播几下,那都只是短期效应。唯有政经力量做支撑,依靠商业、科技力量作为输出通道,灌注以人文交流,主动开拓对外传播的通道,才会有文化输入的成效。而掌握外语,并且熟悉本国语言面向海外传播的规律,则是最基础的技能。

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相当部分原因在于中国国际地位的提升、传播的便利,然后才是文学质量。我这可不是贬低我们山东老乡莫言。

一种古老的语言,就是一种化石,每个音节甚至音位都承担着意义。汉语是一种文化负载非常重的符号。不仅源于文字的象形功能,同样包括文字的发音,它们的互动,就是汉语语源学的生成过程。相比其他文字,汉语学习是一种双重的过程,既包括基本的语言规律,也包括文化的认知。

这种双重的载体,学习起来,一开始总觉得非常难。因为每个符号都一个故事。训诂学里,一个文字与一个音符的变迁,都是一部厚重的书。市面上有太多研究汉字语义的作品,有的写成了可读的故事。这背后就是汉语的文化源流。

这种复杂的承载,也阻碍着传播的效率,因为潜意识里人们视文字为一种图腾崇拜。这大概与古代中国重视典章制度有关。早自春秋时期,一国湮灭的象征,除了嫡长子被杀外,就是一国典章、国鼎被夺去。后代流传的玉玺旁落代表王权转移,也是一种附会。而这种东西都有文字符号作为指代。

每一次异族统治,语言、文字的变革都隐含着激烈的战争,远比服饰、发式的约束更底层。

这种思维导致中国人对于汉语有种公共属性的定位,属于一国公有。19世纪初期,私自向外国人传授汉语属于违规。《中国变色龙》里有两个例子。其中一个这样说,一个名叫威廉斯的传教士,他的中国老师给他上汉语课时,总带着一双鞋,遇到盘查时就说自己是鞋匠,正在卖鞋给外国人。

另一个例子这么说:第一个抵达中国的传教士马礼逊,他的汉语教师总是随身携带毒药,一旦被告抗令不从,就服毒自尽,或装死。

两个例子肯定有夸张成分。它很可能是英人对古老中国怀有的一种夹杂着敬畏的揶揄。那时英国已不像更早的意大利、法国那样神化、颂扬中国。传教士的来临,表面带有拯救异教徒的用意,实质还是服务于殖民与商业。渲染中国在语言方面的封闭,有利于掩饰、维护这个工业革命国家的自尊。但是无论如何,中国人的封闭意识,在微观的文字层面确实体现多多。

绕远了,再回来。比尔盖茨借助扎克伯格中文水平表达的羡慕与感慨,即便不能作为一个时代明显的标志,至少也能反映出中国时代的颤动与变迁。因为中国不止是一个单一主体国家概念,而是一种“中国化”,类似古代的“希腊化”潮流。

在错过第一轮移动互联网热潮之后,潜意识里,比尔盖茨大约有着更为积极的拓展意识,期望借助新的产品抢滩更为广阔的消费与企业级市场。而中国在全球互联网领域的竞争要素,主要在于人口、纵深、统一性、分工细密的产业、丰富的线下资源,它能给予微软带来巨大的商机,绝不会仅仅停留在操作系统的采购上。

过去几年,比尔盖茨退居幕后,主要做慈善、医疗、教育、文化,从事着类似一国智囊的工作。这很可能是围绕微软进行的一种软性的生态建设。在我看来,这个曾经的全球第一大软件巨头的创始人,不可能彻底淡化商业图谋,那等于放弃一手锻造的帝国。学习中文的诉求,或许就是2015年及以后,微软强化中国布局的信号。

而从比尔盖茨的遗憾与诉求中,我也体会到汉语隐含的商业机会。对于中国来说,如果不能改变过往的杞人忧天的封闭意识、意识形态主导的文化传播思维,不在各种对外途径打上汉语的标记,不在商业中传递文化与文字的力量,只靠几所孔子学院以及几部电影,打着对抗什么“流”的功利旗帜,是不会有什么真正出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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