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请走向远方

在那里,人像是被没收了青春,从学生时代一旦跨入婚姻,人生除了繁衍便再无进益,只是安营扎寨,径直走到沉闷的中年去了。在那里,有我再也读不懂、甚至急切要逃离的人生哲学。只是如果可以,还请走向远方吧,那里

每年春节都是集体性的迁徙,每次回到那个我曾成长了15年的小城,都只像是去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开车从小城的火车站到家途径一条刚刚修建完毕的立交桥,有些像厦漳跨海大桥的模子,却又没有建出那样的格局和气魄来,躲不过一副小门小户的样子。

小城在山东半岛中部,为古“九州”之一,现为省辖县级市,总面积1500平方千米,人口90多万,先把它称作”那里“。

每次回到那里,亲友都要向我夸耀一番现在城市规划的美,城区多为丘陵覆盖,城南的山上建成绿化带、园林式修葺,像是把奥林匹克森林公园搬到了那个小城的半壁山腰上,在清晨或傍晚都有年轻人、老年人在跑道上跑步、骑车。

依山建起许多别墅小区,那里已经变成许多有钱人避暑的去处。在那里能看到整个城区的全景。

市中心处传统的古街已经从新修建,变成一个民俗文化的园区,秋天落雨的晚上,古街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映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也有些类似苏杭的意蕴。

年轻人的工作

但环境和经济怎样变化,这里的民情几乎都没有什么改变。

许多年轻人即便从北京、上海的大学毕业,也多半会选择回到这个小城来,或者因为家庭,或者因为外面独自闯荡的辛苦。从五六年前开始,每次回到那里也都会被问道,“以后要在外面留下吗?”。

对于世世代代在那里生活的人来说,他们看遍了多少年轻人从这里走出去,也同样在几年之后,再从外面走回来成家度日,真正走出去就不再回来,那是多么困难和小概率的事情。

这个城市的经济是以制造业为主,重工,化工产业和消费品产业是最重要的经济来源,但因为现在国家已经不再鼓励重资源产业,所那些重工行业的个体企业开始面临压力。

政府以各种安全和环保条例要求个体企业,许多不符合规定的小型个人企业只能退出这个行业。因为这几年里,原材料成本上涨,人工成本上涨,但市场不断缩小,产业链条上各个环节上的款项拖欠严重,企业主本身能赚到手的利润越来越少。

堂兄A几乎是在10年前创业,经营一家10人规模左右的小型工厂,生产机械设备,每年年底都会去欠款方追帐,最后追回的款项只够用来发员工的工资,自己和另外一个合伙人却什么都没有留下,整个城市里唯一运转顺利的企业只有卷烟厂这一家消费类企业。

在那里,如果年轻人回到这个城市,想要谋得一份体面的工作似乎也只有有限的几种选择,排在首位的自然是去参加公务员考试。公务员这个职业在那里,就像是年轻人的信仰,比高考更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中学同学B为了考公务员奋斗了3年多的时间,从本科毕业的那年就开始每年准备公务员考试,他说,“每次工作了一周,周末坐火车、汽车各种交通工具赶到周边地级市考试,感觉就像是过去那些落魄书生进京赶考一样”,他只是为了得到一个稳定的正式编制。

朋友的妹妹小C,从济南的大学毕业回到那里已经有一年的时间,通过父母的关系在街道办事处得到一份工作,驻扎在小区和街道,检查卫生和安全问题,但这份工作是在编制之外的,仅仅算是一份临时的工作。

每天下班之后她都会复习准备公务员考试,从晚上8点到12点,几乎每天都是如此,因为和父母、姐姐、姐夫和他们2岁的女儿同住在一套90平米的房子里,家人晚饭之后都尽量避免大声说话,小C的公务员考试变成整个家庭的心病。

今年春节得知,小C第二次公务员考试还是失败了,只能接着准备第三次。当然公务员考试即便过了笔试,也要借着各种人情网络,疏通关系帮扶着她通过面试,前面的路还有很远。

很难想象,除了公务员考试之外,那里的年轻人想要得到体面的工作并没有太多路可以选择,那里留给个体经济的市场空间很小,国企、教师、银行、医院等行业几乎都需要专业上的契合度,当然也需要更强有力的社会关系。

当然有同学D高中时期每次考试成绩都在班级倒数前5名之列,因为父亲的工厂在加拿大有分公司,高中毕业就去了加拿大念书。

在外面开拓了视野之后回到小城,直接接手了父母曾创业的工厂,在自己的27、28岁就已经成为一个百人工厂的董事长,这在那个小城里已经属于富二代群体,毕竟是少数族群。

在那里,工作对于所有人来说只是一份稳定收入,以及由各种保险带来的安全感。

在那里,寻找到一份工作的过程里,个人的工作能力大概只占到2成,而其他的则是为人处事,人际交往的能力,家族的势力和社会人脉积累。

在那里,但凡谈到个人的追求,人生理想,在老一辈眼里通通会被称作自私。他们所生长的年代,“个人主义”是被他们痛恨的词汇。“如何从众”是必须掌握的能力,是人情维系着这个小城的运转,而不是市场规则。

房地产在这样的三线城市也一度表现出如火如荼的样子,煞有介事的拆迁和重建,有些地产开发商赚到了钱。但在那里民间的放贷系统无孔不入,而被套牢的总是那种维系着很多社会关系的“有能力”的人。

朋友E因为善于结交,认识了开发商的朋友,那位开发商在三年之前跟E说,”最近要开发一个楼盘,可以让你投资20万,等楼盘建好,售卖完毕之后可以10%~15%/年的利息返还“,在借款单据上清楚的标注了两年的有效期,如果逾期未还,可以以此为据区法院提告。

就这样,许多有限制资金,贪图短期暴利的小城中上层百姓都开始加入地产炒作,最后许多人都因为开发商拖欠贷款,携款潜逃,投入的资金像投湖的石子。

那些还没有走的开发商也一直拖欠,他们统一的托词是,“我现在手里真的没钱,再等一段时间,如果急着需要钱,我在城南的山上刚建好了一排别墅,只要再拿出十几万,可以连同那20万本钱+利息打折卖给您一栋”。

当然也有些不顾情面,找律师提告的,可开发商如果咬定自己账户里没有钱,法律也变得没有无效,何况十几万是太小的案子。

当初E把自己的一栋房子和父母家的一栋房子抵押给银行,借出去了40万,在3年之后依旧还没有任何返还,而他这几年里每个月都需要为两套抵出去的房子交5000多元的房贷,而在当地,四五千元每月已经是非常高的工资等级。

在那里,许多人都在过着这样的生活,对于金钱的欲求有增无减,但却被自己的知识和眼界所局限,本能的不信任甚至不知道如何使用互联网金融平台和工具,只是依靠世世代代烙在基因里人情做事,最后大部分都沦为被利用的逐利的百姓。

这里年轻人的情感

在那里生活,其实挺适合那些对人生没有太多要求和想法,安于度日的人们,性格圆润的女子大概也能在这样的环境里悠然的生活,那自然是另一种福分。

想起《红楼梦》里的迎春,任凭底下贴身丫头为了她的金凤凰被老嬷嬷偷拿变当,以低赌债争论不下的时候,她反倒能事不关已的拿起一本《太上感应篇》来读。而那些自我意识至上的女子会在这里尝遍”文不对题“的苦。

看惯了身边的朋友各个活得精彩,就自然的觉得每个人的生活都有太多的可能,只是看自己最想选的是哪条路。

有女性朋友变成优秀的创业者,有朋友在西班牙夜夜Party的活色生香,有朋友在丰富的情感里合则聚,异则散,爱情是轻而易举可以遇到的物件,也没有传说中的少见和难得。

但在那里谈论”真情“本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更不要说是”爱情“。

在那里,但凡有了一份可以谋生的工作,到了试婚年龄的男女,就几乎都会走向”相亲“这条路,工作上的正常社交连掀起波澜的微风都有限,能偶遇适龄又恰好情投意合的人就像在海里去寻一颗珍珠。

亲戚、同事、朋友,有更多人比自己本人更为单身者焦虑,而所能选择的因缘也必定逃不过自己所在社会关系圈。之前那位B同学在经过了3年多的努力,终于以当地公务员考试第一名的成绩进入了某事业单位。

可工作之后,婚姻变成另一个难题。如果以世俗的角度来看,他人长得清秀踏实,在自己名下已经有一套城区100平米的房子,一辆东风标致,但却一路相亲到现在,平均每个月都会见3~4个新人,但工作之后,却没有正式交过一个稳定的女朋友,至今仍单身。

相亲的情境下,聊天总是直入主题的,平时喜欢干什么,希望什么时候要孩子,以后要不要跟公婆同住。大多数都会在一面之后,再也没了联络,当然也有几个有过短暂的约会,F是其中的一位。

在那里,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女生婚前都会和父母同住,也自然逃不过传统观念下的管束,B和F通常约会时间只能在下班之后,F的父母就像那里的大部分父母一样,是传统的,规定她晚上10点之前必须回家。

这样以来,除了吃饭、回家的路程,B和F真正有质量的聊天和相互了解仅有3个小时左右。因为日常工作也并不轻松,热恋期每周约会次数约为1~2次。

3个月之后,他们走到了这段关系的临界点,F会试探性的问B,”你以后想怎么样“或者”改天去跟我爸妈见一面吧“。在没有得到B明确的结婚意向之后,F不愿意再继续下去了。

B说,”我不是不想负责任,只是三个月,我还不了解她,我又拿什么证据要娶她,跟她过一辈子“。但在那里,如果两个人约会了3个月,还不给女方一个说法,女方父母家人就会再为她另寻下一个”踏实可靠“的男人。

在那里,摆在眼前的生活可选项本来就寥寥无几,社会阶层单一,社会流动非常固化,高考、工作,结婚、生子都想是人生要例行的公事。

婚姻在很多时候更讲求门当户对,双方的家庭背景是太容易打听到的信息,那些”正常“的年轻人都在约会3个月~半年的时间之内走进婚姻。B也因为30岁未婚承受着巨大了社会压力。

小C今年24岁,从来没有交过男朋友,在青春年华的大学时期,也没有过。有两个女儿的爸爸有严格的规定,”大学时期不能谈恋爱“。

现在她依然没有时间谈论感情。她说,“在考上正式编制的公务员之前,不想考虑这件事,因为有没有正式编制的工作,会影响到结婚对象水平的选择”。

在那里,恋爱只是作为结婚的前奏才是有意义的,否则只是浪费时间,婚姻对象的选择更看重家境,工作等社会性的因素,唯独不是感情。

在最需要讲规则的场域里,他们看中人情,而最应该分辨感情的情景里,又在讲规则。他们被生活推动着忙忙碌碌的往前走,却总是被更多的时间花在了在我看来无意义的事情上。

在2013~2014年的两年里,朋友G因为身边同事、朋友一切婚丧嫁娶事项就有10万元支出,G说,“许多支出项是不得已的跟随,不是出于本心,有时给出去之后,总想着拿什么由头把给出的钱赚回来“。

交易换来的社交用去了他们大部分时间和金钱,他们也就更加没有机会走出这个圈子,去看更广阔的世界了。

在那里,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朋友B仅仅因为未婚的身份错过了许多晋升的机会,他们的逻辑是,”如果还没有成家,没有成为一个父亲,又凭什么相信你会承担工作上的责任“。

旧友H与丈夫认识的第三个月举行了婚礼,在婚后第9个月迎来了两个人的女儿,H说,”生活里一旦有了孩子,日子就片刻不停顿似的,更是自己控制不了的“。

她的生活里有公婆,老公,孩子,在第一个孩子还不到3岁的时候,就开始被双方父母催促着要第二个孩子。二胎的政策对于那里的人,就像超市的买一送一的优惠政策,如果不去占这个政策的便宜,人生必定是吃亏了的,躲不过这种小家子的市井习气。

在一线城市高知人群越来越多选择不生的时候,在那个三线小城里,那些如草莽一般生存着的芸芸众生,就像为了填补上一代未能尽兴生育的折损,年轻一代的孩子像野草一样繁衍,生生不息,除了这个也再没有别的可称道了。

见过许多那里的年轻人,在自己的二十多岁结婚,第一年有了第一个孩子,再过两年又有了第二个,从此父母辈的四个老人开始负担两个年轻人和两个孙子的生活,公婆照顾儿子、儿媳和孙子们的饮食起居。

更常见的场景不是年轻人支撑起整个家庭,而是老人拖拽着四个孩子过活,甚至看到四位老人在孙子已经上小学4年级的时候,还在争抢着为孙子交学费,在父母的庇佑之下,他们似乎不需要成长。

有同学J,在高中时代是被所有男生所追捧的女神,留着流水一般垂顺的乌黑长发,肤皎如月,眉眼之间有一股清冷孤高的美。

她有良好的家庭出身,也从小娇养成不拘小节的性子,想做什么事想说什么话,都无所挂碍,有些可爱的任性。

多年之后第一次见到她,因家暴与前夫离婚,又经父母托人介绍,2年前再婚产下一子,清灵的气质像是需要掀开一层厚厚的雾霭才能看到些许,见了面便是一直聊她的儿子和琐碎的家庭矛盾。通电话的时候,她会刻意的小声说,”婆婆在家,不敢大声说话“。

听她抱怨家事的时候,突又想起高中某天下午课结束之后,她穿一条天蓝色连衣裙站在一个角落里,把长发挽到一边,转过身去给我看她后颈上那枚小小的蝴蝶纹身,这十几年就像看一只蝴蝶被生活拖拽着直直落入烟火尘埃里。

那里,人像是被没收了青春,从学生时代一旦跨入婚姻,人生除了繁衍便再无进益,只是安营扎寨,径直走到沉闷的中年去了。

但这就是那里,有我再也读不懂、甚至急切要逃离的人生哲学。只是如果可以,还请走向远方吧,那里有更精彩的自我和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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