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9月13日 北京101中学来信

蕊的回信打破了这十几天空窗期可怕的寂寞。

晓号:你好!

来信和贺卡我已收到了,谢谢你的祝福。

你没能考到北京上大学,我觉得很遗憾。我们见面的机会又要往后推迟了。不过你毕竟考上了自己满意的专业,这非常重要,因为谁也不愿意一辈子做不喜欢做的事情。你说以后考研来京,那我当然非常欢迎了,否则我们老朋友怎么再相见呢?

得知你还关心着我的高考,说实话,我特别感动,因为我第一次觉得有朋友象哥哥一样关心我。这种感觉好极了。谢谢!我现在还没有非常明确的目标,只是上了理科班,我初步想学数学或者机械,有时也对金融和计算机感兴趣。反正主意还没定,学什么都有可能的,还请老友出出主意。

时间不多,就写到这里吧。最后祝

身体健康!心情愉快!学业有成!万事如意!

友:蕊

93.9

等你来信!

这是踏进大学校门之后,晓号收到的第一封信,小伙子很开心。

论同学的数量,他比同学们都多。因为小学转过一次学,高二也转过一次,上大学以前总共念过五个学校。所以在同学当中,他一直保持着最高的通信量:高一时候,先是大概两三个月有那么一封,通信的对象是小学时代硕果仅存的好伙伴儿,还有初中毕业以后仍然保持联系的铁哥们儿。高二国庆转学以后,一夜之间,高一同班的兄弟姐妹都变成了“老”同学,于是他的收信又增长了差不多一倍,少的话一个月一封,多的时候半个月或者一个星期就有一封。自从高二暑假去了一趟沈阳回来,收到的来信再次陡然增加,一个星期两封的频率延续到了毕业。

距离高考还有不到一个学期的时候,班主任杨老师曾经对晓号的这个“状况”表示严重的关切,质疑说这么多的来往信件会不会影响到学习。全班同学的信件都要寄到杨老师手中,周六放学集中点名发放,所以谁多谁少是公开的不是秘密。每次派发的时候,其他同学的名字最多只会被叫到一次,有些根本一次都没有;只有晓号,往往是一封信刚领到手中,还没走回自己的座位,第二封信又被叫到了。

杨老师不知道,对于晓号来说,信几乎是他全部的快乐来源。每封信来,都能开心上那么一阵儿;时间的长短取决于来信者的亲疏,还有里面写了多少有意思的事情。拿到信的时候,往往还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晓号已经从信封的笔迹确定了来信人和这一次的快乐长短。

收信的快乐是短暂的,读信的快乐是持续的。故乡的街道有没有变化,邻里走了谁又来了谁;原来的班上谁又在造老师的反、谁又出乎意料地当选了班长;姐妹的学习成绩有没有进步,准备考哪个大学、会不会考到一起;兄弟暗恋上了哪个女孩、需不需要自己写信说和说和……字里行间都会慢慢地在他脑海中创建出一点一滴的故事、一砖一瓦的形象。也许想象出来的跟真实情况相去甚远,但有什么关系呢,这一切让晓号感到他们还在自己身边,跟从前一样和自己亲密地说话。虽然一封信的往来总要花上几天时间,又何妨?话说过是会忘的,信不会:每读一遍就听到写信人说了一遍,想听了拿出来读就是了;上课也好,睡前也罢,都可以听。

如果偶尔有一封信来自美院附中,那么激动的情绪还要高很多。他会首先用透明胶带在信封周围缠上一整圈,把信保护起来,在课间或者晚自习的时候拿出来,偷偷地多读几遍。他总是想从中找到哪怕是一丁点的暗示,虽然信只有薄薄的一两页纸,他却恨不能掘开三尺,每一个词的用法、语气强调的变化都足够他揣摩很长一段时间。其实他从来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但只要长度超过了一页信笺,那这种劲头至少要持续一个礼拜。正是这种开心和激动,给了晓号源源不断的学习动力。他经常在憧憬,如果有一天,有这样一封信,收件人写着“四川美术学院”,寄件人写着“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对方收到的时候,会是怎样的眼神?她会不会眉角一扬,跟自己一样开心地去读写给她的每一行呢。为此,在无聊的时候,他把这两个地址的书写和该用的笔力,练习了一遍又一遍。

面对杨老师的质疑,他给了一个斩钉截铁的回答:“不会!”,容不得更多。

为了不形成太长时间的书信空窗期,开学前三天,晓号就寄出去了七八封信,每一封信都明确落款了自己第一时间问来的班级信箱号。

其实暑假时候信就少了,因为离开了学校,所有的信件只能通过父亲来转达。不过高中毕业这两个月实在太忙,忙着查分、忙着关注招生情况、忙着探访曾经的师友,所以他没有感觉到失落。更多的是对大学时代的兴奋期待,毕竟这是自己为之奋斗多年的第一个里程碑,既是一段旧人生的终点,也是一段新人生的起点。

等到让一家人牵肠挂肚的录取问题完成,晓号最担心的事情,便是与朋友们失去联系的风险。除了一起毕业即将奔赴各个城市的毕业班同学,更要紧的是那些一直通信的老朋友。地址转换是个值得担心的问题。朋友们寄来大学的信该留怎样的地址,他并不太清楚,既然拿到了通知书,他就将通知书上写的学校地址和所在专业的名称告诉了每位同学和老朋友们,还有“93级”,这个确凿。

蕊的回信打破了这十几天空窗期可怕的寂寞。

蕊认识晓号是一年前在沈阳的辽宁科学宫。8月初的那个下午,比赛已经接近尾声,即将开场的是最后的总答辩。当来自全国各地的同学们陆续入场的时候,紧张的气氛似乎比前几天作品会展的时候更加凝聚,礼堂上空的灯把所有的座位都纳入自己的统治之下,白热的灯光在盛夏的午后显得格外灼人,就像要点燃些什么。

正在坐立不安的时候,有四个学生向她走来。她不太确切,走在那个绿裙女孩后面的短袖男子,长长的头发油光锃亮地梳往脑后,一脸成熟的样子,他究竟是学生还是老师?一行人边走边高声说话,伴随着女孩清脆和男子得意的笑声。虽然没听清说些什么,看他轻松的神情,多半是什么高谈阔论。

走近跟前,他们在北京队前面一排的位置上坐下,说话的音量稍微小了一点,笑声却更加放肆。“你们是哪个队的?不紧张吗”,蕊感到困惑,往前探出身去搭腔,也许聊聊天能让自己稍微放松一点。

“哪里用得着紧张!86年我也参加过比赛,有经验,这场答辩会就没我们啥事儿。你想啊,这么满满一礼堂的选手,要是跟省里比赛一样,叫你逐一上去答辩,那完全不现实。真正要上场的,就是那么十来个他们已经预备好给一等奖的家伙。你要是闲得无聊,那就跟我学,做个挑战者!”

“挑战者?”

“对。每个答辩者说完,会有提问环节给台下的人。答辩的时候你认真听,找出弱点,然后你就可以举手,抓住机会猛烈开炮!昨晚我都跟甘肃队的同学约好了,我们当中无论是谁,只要发起了第一波攻击,其他人一定要站起来巩固阵地、加强攻势,毫不留情。反正我们已经与一等奖无缘,我们的目的,就是要把谁拉下马来。这是有先例的,86年就下来一个。”

蕊没有这个胆量,她从小是个乖孩子,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回应这份突然递过来的热情。他是在邀请自己吗?蕊不知道,也许是吧。但是她发现自己的紧张情绪已经无影无踪了,并且能够确定,他是学生,不是带队老师。灯忽然暗了下来,答辩马上开始了,也许该说点什么,让他对自己留下深刻印象,否则这段刚刚开始的谈话只好到此为止。

“你猜,我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蕊的声音低沉,经常有人说她唱歌象关牧村,所以她决定先挑战一下他的观察力。

说实话,晓号第一眼还真没看出蕊是女生:瘦削的身子骨,清俊的脸庞,头发比自己还短不少;更加能够迷惑人的是,蕊当时穿着一件最最普通的白衬衣,普通得就像小学时候开运动会的经典白蓝套装。

然而他瞬间识破了北京女孩的陷阱,因为在这问题里面捕捉到逻辑上的相悖。他相信,如果她是男生,那么决不会问这样一个稀奇古怪的问题,尤其是一个毫不熟悉的新朋友。只有她是女生,而且隐藏得很好,才会问出这样一个似乎两难的问题,所以答案简单而明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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