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的高度

王小波的写作是政治和商业大潮冲击之下的幸存者。

百度一下“贵州”。舆情真是判然两别。

先是一年来的形象、形势大好:一面引领互联网时代风潮,信息化进程加速推进,全球大数据中心引来诸多巨头落地,苹果今日说是要联合富士康在当地建立大数据中心;一面经济腾龙换鸟、转型升级加速,引来诸多央企、大型工程密集落地。

可以这么说,过去一年,贵州已经被树立为新的改革开放、经济转型的先进省份。你能看到,许多中央领导、外省高管轮番前去视察、学习。

然后,就是一系列社会层面的悲剧事件密集袭来。5天两楼坍塌、留守儿童自杀,之前贵州女童被生母暴力致死,还有更多社会事件,都曾引发全国瞩目。

这种反差里,肯定有偶然因素在。但我更愿相信里面大概有某种规律在。

我想说的是,一个国家、区域、组织、肌体变革的前夜,所有关键的不适,往往会集中呈现出来。

有的并非变革直接导致,而是一种并发、共振;有的则类似中医说的头脚相关的症状,是一种回声、反衬。

作为一个内陆欠发达省份,贵州的产业结构不像沿海、南方一些省份那么均衡。当地第一支柱产业是能源产业;其次与军工相关的装备制造业发达,三线军工属于特色;再次、大消费(文化旅游、白酒)、健康医药等产业也带有支柱作用。

贵州是革命年代最具象征意义的红色省份之一。遵义会议在中国共产党发展历史上具有关键转折点意义,促进老区的发展,需要上面平衡。也许,贵州如今引领风潮,也有中央层面的推进作用。

但这背后,贵州也有产业空心化趋势。许多贴近民生的产业发展不利。今年3月,省农委常务副主任胡继承提到,贵州每年有数百万农民工外出务工。

贵州2013年全省人口约3500多万。数百万外出务工,而且多是农民工可想而知,贵州留守的老人、孩子有多高的比例。一些社会悲剧发生,固然多由一个家庭微观面引发,但是社会层面的原因几乎都可以追溯出合理的逻辑。生活所迫,父母常年在外,与下一代的情感疏离,悲剧人格明显,这是群体性的特征。

我甚至认为,最近的“楼倒倒”,都与这种因为原朱敏大规模且长期脱离当地,导致一些民居工程出现粗糙。一年以前,建筑行业还曾被贵州省政府包装为支柱行业。

那么,为什么舆情会出现这种反差较大的特征?

如果中国停留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以前的情况,还是出投资、出口、土地经济(或简单地曰地产)的局面,假如一些要素不变,尤其是劳动力成本不变,我相信发展至今,贵州的7年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改变,农民工们不断外流,到南方、沿海求生,纵有空心化趋势,也会是一种相对稳定的局面。

危机来临,发展的路径中断之后,结构调整中,贵州这类省份就会受到明显的冲击。仔细体会一下,毕节留守儿童悲剧一案,2011年,他们全家从海南全部回来。相信有孩子教育的原因,但应该更多是生存的压力。2009年之后,整个华南出口导向的模式持续阵痛。截至去年,仍有许多跑路案发生。

这个家庭的行为、动作,可能就是这一趋势的反映。农民工生存压力加大,回流又难以寻到更合适、稳定的活计,只能继续牺牲家庭、亲情,妻离子散,候鸟迁移式生存,这个时候,夫妻双双在外打工就面临许多现实问题,老人孩子、土地都需要照顾,这就需要劳动力的重新分配,从而影响一个家庭的收入稳定,情感、亲情也会持续面临考验。一个社会,人群的情绪稳定度与幸福指数往往正相关。

这种局面之下,步入深水区的改革,动向若是鲜明,就会有“履霜坚冰至”的强烈感受。

贵州在互联网领域引发风潮,我是强烈赞同的。政府机构、中产阶级、知识型产业工人当然很快就能适应。但我同时认为,它会带来一定的“休克”反应,不是一次引爆,而是大众尤其是农民工的思维、理念若跟不上,会有一种虚脱、无所适从感。短期内,他们会感觉与眼前的一切有了更深的距离。

因为,贵州引领的大数据、物联网业,在互联网模式落地的初期阶段,对于当地农村、农村的现状还很难产生直接的效应。它对人力结构的影响,恐怕暂时也很难真正为农民工创造多少生存机会。

过去21年,中国互联网带有技术主义倾向,反映了精英主义、中产阶级的消费主义观念。

我不敢说,贵州一年多来在互联网、信息产业上的急行军,引发了整个区域国民经济出现共振,在农村的一角出现不适症状,间接暴露了问题,触发危机。但我认为,在同一周期,事件如此密集,舆情反差如此巨大,应该有较深的系统关联。

易经里说,履霜坚冰至。既是一种见微知著的体现,也是一种带有时间序列、因果关联的危机反应。

这种舆情反差,似乎也是一个区域经济发展体现的辩证关系:结构与平衡、承平与矛盾、危机与变革之间,本来历时性的关系,最终在转折的关口,呈现出共时的特征。

这里面大概有某种规律在。古人对此似乎也有一种微观的认知。

请看关于“乱”字的训诂。

“乱”是个会意字,金文形状是左边中间一团乱丝,上面有一只小手。意味着混乱、无秩序,但同时又在梳理。

古代乐曲的末章或辞赋末尾,大都有一段总结的话,称为“乱曰”。此处的“乱”就是“总结”、“梳理”,带有“治理”的味道。

许慎《说文解字》直接这么解释:“乱,治也。从乙。乙,治之也;从(亂字左旁)。郎段切。”

《尔雅·释诂》也是如此:“乱,治也。”《盘庚》:“乱越我家。”也都是“治”的意思。当然,也有更多训做本义的。

古人称此为“反训”。就是说,“乱”字,有时用它的反义来训释。显然,这是一种带有特定语境、文化心理、辩证的训诂方式。清人段玉裁这么说:“乱本训不治。不治则欲其治。故其字从乙。乙以治之。谓诎者之也。转注之法,乃训乱为治。”

钱钟书引《论语.子罕》:“空空如也”称,“空”可训虚无,亦可训“诚悫”,“两义不同而亦不倍”。又引“废”训“置”等。甚至《管锥编》全书开头《论易之三名》,还曾引“易一名而含三义,所谓易也,变易也,不易也”,来论述汉语词汇内在的思辨力。

这说明古人的思维有一种强烈的调和与平衡之感,大概也取法“中庸”之道。或者说,古人对于社会动荡与承平的变迁,本来就有一种循环的认知。

就像那句“冬天已经到来,春天还会远吗?”不仅带有强烈的期盼,内心在剧烈波动,还有一种平衡、自洽的心理。

更像《史记 高祖本纪第八》末尾的“太史公曰”:“太史公曰: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周秦之间,可谓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缪乎?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朝以十月。车服黄屋左纛。葬长陵。”

仔细体会这段里面的“忠”、“野”、“敬”、“鬼”、“文”、“僿”、“忠”之间的循环吧。这有历史循环论的味道吧。古人不疾不徐的叙述里,有很多从容,因为他们洞悉人世的规律,知道乱、治就像二进制的0与1,不是明灭,也像春夏秋冬、宇宙星空,反复变换,反复历经。重复多多,就成了文化心理。老子“佯谬”哲学,就是远古的集大成。“乱”与“治”几乎就是两位一体了。

“乱”字训诂的词义反差,与贵州舆情的反差,带有结构主义的味道。贵州具有巨大召唤力的互联网+改革动向,与这个区域丛生的社会悲剧之间,带有强烈的“反训”特征。

我认为,这正是一个区域经济体历经过往几十年发展之后,在面临变革转机时的条件反射。

我这决不是否定贵州借助互联网实施战略性转型的动向。在过往三篇文章中,我曾全部给它以掌声,称之为“新一轮改革开放的先声”。我只是尝试做出一种提醒,就是说,越是这个变革关头,就越要兼顾那些最后踏入互联网时代、越过信息鸿沟的人们。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还停留在原始的生活方式中。他们的悲剧是这个时代的悲剧。

我会继续对贵州等地的改革施以掌声。若以乐观计、包容计,互联网+改革带来的某种理念落差,会随着改革的持续落地,得以弥补,因为互联网+的初衷,就是走出互联网的技术主义与工具主义倾向,改造大众尤其乡村农民工的日常意识,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用基于本地或在地化资源的信息化服务,拓展他们的生存空间,并重建他们与土地、家园、家庭、亲人之间的关联,从而消除持续多年的社会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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