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槿轩喝茶记

喝完茶,明天接着修各自的胜业名利去,管他妈的还是不是又一个雾霾天。

上周末应朋友之约,去一个叫做椿槿轩的胡同小院喝茶。是日,雪后初霁,雾霾压城。穿过后海边曲曲折折的胡同,在大翔凤胡同和柳荫街交汇处,才觅得此所,原来正好就在恭王府的北墙边。

推门而入,是一个小四合院。瓦上有雪,庭植石榴一棵。进入东厢房,相约一起品茶的康老师早在此迎候,屋里煦煦如春,无丝竹乱耳,更无车马喧闹,宾主落座,唯清茶一杯,良有趣也。

康老师是北京汉子,高大威猛,腰臂方圆,略有中年发福模样,很难将他和精微细致的茶艺联想到一起。若干年前,也不知什么风云际会,他去四川雅安大山里寻访,翻过一道又一道山梁,觅得一采茶姑娘,遂结秦晋之好,煮妇深山里采茶焙茶,康老师在京城开了家叫做“缘福号”的茶庄,夫唱妇随,其乐也陶陶。今日相聚,想来大家也是闲人几枚,因茶结缘,也算是雅集。

茶有清雅之趣,非闲人故友不足道。邓云乡先生把吃茶分为三类:生活的吃茶,势利的吃茶和艺术的吃茶,其实不同的阶级当然有不同的喝法,但妙玉又不可能天天遇到,不光茶客要分成“槛内人”、“槛外人”,而且吃完茶还要洗地,实在是千年难遇,所以在我看来,喝茶大致也就两类分法:无产阶级的牛饮,或者有闲阶级的浅斟。

小时候,烈日正午,打麦场归来,母亲必用大茶缸子晾凉茶,汗流浃背,捧起茶缸牛饮过背,大呼过瘾,这是解渴避暑的无产阶级喝法,不可能提升到审美层次;今天和康老师等三五朋友对酌,屋里温煦如春,看外面青瓦白雪,时有飞鸟掠过,这是清客闲人的喝茶方法,或咬耳私语,或会心而笑,非关饱暖,只图一个乐字。

知堂主人就是后一种文人喝茶的代表,他在《喝茶》一文中写道:“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周氏兄弟都曾游学日本,认同日本哲人所说艺术乃“苦闷之象征”,而喝茶的艺术,大概也就是抵挡之平日庸常生活、暂且从中撤退出来的一种生活方式吧,就此而论,文人喝茶,唯此清、闲二趣,方能从沸水中片片舒展的绿叶里,体会出生活的况味和此间的禅意来。

这样的闲适调调,也正是无产阶级攻訏的靶心。同样是文人,阿英在《吃茶文学论》中讥讽徐志摩和周作人就是“吃茶文学”的旗手,一个死在“风不知是在哪一个方向吹”,另一个周作人老先生也好不到那里去,最后死在了茶汤里。周老夫子不仅喝茶成瘾,还把自己的书斋命名为“苦茶庵”,1934年他在写给自己的50岁自寿诗歌中这样写道:

“前世出家今在家, 不将袍子换袈裟。

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

老去无端玩骨董,闲来随分种胡麻。

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

阿英抱怨说,“周作人从《雨天的书》时代(1925年)开始作‘吃茶’到《看云集》出版(1933年),是还在‘吃茶’,不过在《五十自寿》(1934年)的时候,他是指定人‘吃苦茶’了。吃茶而到吃苦茶,其吃茶程度之高,是可知的,其不得已而吃茶,也是可知的,然而,我们不能不欣羡,不断的国内外炮火,竟没有把周作人的茶庵,茶壶和茶碗打碎呢?特殊阶级的生活是多么稳定啊。”

(喝茶为古今文人雅事,图为1934年蔡元培与沈兼士作的《和知堂老人五十自寿诗》。)

只要阶级鸿沟和物质差距还在,喝茶的方式和意义就会有差别。同样是在炮火声里喝茶,汪曾琪说在西南联大的大学岁月里,他这个小说家就是“在昆明的茶馆里泡出来的”。喝茶是件小事,但茶杯里的风暴可不是闹着玩的。清茶一杯,可以臧否时世,可以沉淀旧闻,甚至还可以像葛兆光先生所说的那样,从人世颠倒轮回中发现禅意,从英式下午茶的家长里短,到波士顿倾茶事件里的枪声,茶之意义,于一国一民可谓大矣,不可不用心观察。

余生也晚,及年岁渐长,犹记得外公小时候培养我的喝茶习惯。乡下人起大早,多半是被公鸡啼鸣声吵醒的,外公吱吱呀呀拉开门,第一件事就是生火煮茶。茶壶是瓦泥小壶,带弯弯小嘴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松树枝和水很讲究。松树枝有木脂的清香,水是活的井水。一刻功夫,烟熏蒸腾中,外公把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恭恭敬敬递放到我面前,一遍说:“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这茶是第一重要的事”。我就守着这玻璃杯,看绿芽叶像精灵小怪,一个个在暖水中伸着懒腰,打着哈欠醒来,酽酽地喝一大杯,乡下人这一天的生活才算是正式开始了。

人和茶的关系,其微妙精义不亚于人和人的关系。康老师说,他多年和茶打交道,最大的心得是人和茶别对着干,茶有自己的天性,红茶、绿茶、黑茶、白茶、青茶、黄茶,还有花茶,各有性情,制茶时也是千万别拧着来,强茶所难,就不好弄了。历史上,每一种茶的发现和发明,都是偶然的妙手所得,并非强求索取。只有茶匠用心、用情至深,茶叶如同精灵般沉睡的生命,才能苏醒还魂。无怪乎东坡兄以美女喻茶,非舒服不开怀。根据阿英的考证,《金瓶梅》里西门庆爱上桂姐之后,应伯爵援引了一首《朝天子·茶调》的词儿来挪喻这色情狂:“这细茶的嫩芽,生长在春风下。不揪不采叶儿渣,但煮着颜色大。绝品清奇,难描难画。口儿里常时呷,醉了时想他,醒来时爱他。原来一篓儿千金价。”可见茶叶佳人,真还有几许相同。董桥先生也说,一壶之茶,再美不过三巡,“初巡为婷婷袅袅十三余,再巡为碧玉破瓜年,三巡以来,绿叶成荫矣!”

饮茶之余,我们和康老师一同感慨,茶道为何于今大行于邻邦日本,不曾流传于我大中华。陈平原老师说他当年游学日本,也曾有此同问,后来翻看周作人的文字,才发现老先生“早已着我先鞭”。周先生一辈子嗜茶,写了不少和茶有关的好文章,认为茶道之所以唯独发生于日本,和当时社会上僧侣和武士等贵族阶层的推崇有关。日本茶道之精髓,在于从日常生活中悟出“伟大”这一禅的慨念(陈平原先生语),陈老师相信,喝茶和饮食男女这样的日用起居生活中,“蕴藏着大智慧、好文章”。因为“卸下盔甲,抖落尘埃;清茶一壶,知己三两,于刹那间体会永恒,此乃生活的艺术,也是文章的真谛”。这样来看,茶道不复生,莫非因为帝都雾霾中生活千年的人们,盔甲太重,蒙尘太久太深,早已忘却了生活的滋味了吧。

喝茶之一大乐趣,不在于红泥火炉中,仰看青瓦白雪,更在于三两知己契心之乐。喝完茶,掸掸身上的尘埃,出了小院,王府高墙上,千年积雪还在,走过曲曲折折小巷,小月当窗,脚踩在残雪上,嘎吱作响,依旧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明天接着修各自的胜业名利去,管他妈的还是不是又一个雾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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