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穷人

也是多年后才知道,这个城市的每一栋建筑都驻扎过满满的梦想与野心,知道每一个灯红酒绿的转角,都窝藏过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但,只能窝藏一个转角。过了拐弯,你就要给这世界一张或昂扬、或平静、或混不吝的脸。

直到现在,我混成了三十开外的老皮老脸,提到去香港,我还是有一丝隐隐的紧张。因为听不懂那叽里咕噜的粤语而烦乱,担忧随时可能招来街头小贩、出租车司机的一个鄙视的目光。所以我对八通卡的熟练程度直追北京地铁,倒不是因为使用效率有多高,而是因为实在不愿在那个城市与匆匆行人有神马交流。

我对这个城市缺乏起码的好感,第一次去香港大概是十几岁的样子,内地的初中学生并不懂得当地吃饭要付小费的规矩,辨认了半天早餐摊子老板娘找零给我的硬币数目,然后去找她说少找了我钱,被给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嘟囔了几句大约是大陆人的话。

那一幕在我肥大的心灵上,留下了硕大的阴影,于是我就格外喜欢与这个城市计较。年长后再去,某次被带到一个海边的小村落吃饭,气氛刚刚好时,有人温柔问我“默默最近过的怎么样,幸福吗”,我忽然眼睛贼亮地看着对方说“不对呀,这个螃蟹多收了我们钱”(当时没搞清楚,香港的半斤是八两)。

当然,到这里,我与这城市所有的交流都停留在脊柱神经与肾上腺素的本能反抗。如果说与这城市有过什么电光火石的灵魂交错,那大概是看过的两部影视剧。

一部是在大东北红红火火的《大时代》,那时我还年纪小,只看了个热闹,觉得秋叔好帅,觉得这是个火热而疯狂的城市,规则赤裸,一飞冲天与肝脑涂地,都在弹指间。多年后才知道其中隐现的香港四大家族,剧中人影射描摹的李嘉诚、何鸿燊与霍英东。

也是多年后才知道,这个城市的每一栋建筑都驻扎过满满的梦想与野心,知道每一个灯红酒绿的转角,都窝藏过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但,只能窝藏一个转角。过了拐弯,你就要给这世界一张或昂扬、或平静、或混不吝的脸。

另一部是漫画电影《麦兜》,麦兜被放置于香港的真实地名、街景之中,从他出生、上幼稚园、中学,一直讲到他成为上班族,直到最后变成负资产。一只小时候曾有过豪气梦想,长大后在酸楚现实面前挣扎的小猪。

有时我在国贸桥下,看到长长的等公交车的队伍,就恍然间觉得看到了麦兜。

这座孕育野心、成全欲望、流光溢彩的HK城行色匆匆,它无时无刻不在昭示着耀眼的筹码、上乘的技倆,也提示着我的卑微。作为一个外乡人,我觉得这个城市是挤压人的,便也要用力挤压回去。但也有许多人,已被这城市挤压的,无力再挤压回去,便只能蜷着生活。

今天,林老湿为大家推送一篇《香港穷人》,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觉得他写的不再是香港,而是北京。那一幕幕不在遮打大厦,不是兰桂坊,而在英蓝国际,在80层的云酷。

香港穷人

文/迟小宝

(一)

我每次深夜下班,穿过置地广场历山大厦的星巴克的时候,都会看到一位老人。他看上去像是个旧时代的教书先生,斯斯文文的样子,带着眼镜,头发看得出不经常打理,但也还算整齐。他从不打搅别人,安静的坐在已经打烊的星巴克外面的椅子上,翻翻报纸。

不管是晚上十一点还是半夜两点我从那里走过,他都在那里,安静的翻看报纸。

有两次我在中环上班族的外卖集散地Canteen 看到他。他并不坐下,只端着盘子站在角落里吃,吃完后把餐盘整理好,再去寻找下一份客人没有吃完的食物。

我不知道他的人生里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勇气去问。我不愿打扰他尽量维系的尊严。

也许是一个在金融危机中丢了工作的会计。也许是一个在滚滚而来的科技浪潮中丢了营生的刻字先生。

我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或者还有没有家。

(二)

香港闹市区有很多卖艺的乐手。其中有青春洋溢的中学生,绯红的脸上满满的对音乐的梦想,路过的人们总能被他们感染,会心一笑。其中也有欧美来的流浪歌手,弹着吉他,人生潇洒,何必在意今晚何处落脚。

中环有一个拉小提琴的瘦弱中年男人。他永远穿着白衬衫,琴声并不怎么悦耳。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这样一种昂贵的乐器。每天晚上他都在中环到扶手电梯间的某一点演奏。小提琴声没有其他乐器的陪伴,孤独而刺耳。

湾仔有一个卖唱的歌手十分惹眼。他是个高大碧眼的男人,穿着格子衬衫,背着吉他,头发是暗淡的金色。他唱着英文歌曲,操着一口难以辨认的语言。我窃以为是匈牙利语。三个看上去5到8岁之间的孩子总是围绕在他身边,共享一本填色书。

有一次我在铜锣湾看到他们,两个孩子在快乐的互相追逐,男人慈爱的把最小的那个扛在他没有背吉他的那个肩膀上。我不知道这个残缺而温暖的家庭去向哪里,香港能不能给他们一个温暖的容身之所。

(三)

两年前初春的午后,当时的我还在遮打大厦上班。从外面吃过午饭回来的同事惊魂甫定的走来跟我说,大厦出事了。

大厦门口有封锁警戒线,马路上有一滩血迹,还有一件外套横卧在路中间。

一个33岁的年轻生命,午后登上三十层的天台,纵身一跃,飘然零落。在跳之前,他做了一个让人费解的举动——他把外套先抛了下来,似乎是在告诫路上的熙攘车流,避开飞来横祸。

事后听说他是楼上摩根大通的后台经理,大陆出生,加拿大长大,香港工作,是个金融才俊。死时身上有八张信用卡,若干欠条,和红磡一间价值不菲仍在还贷的公寓。

至于为何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生命,当时有人说是因为正在考核绩效心里压力大,有人说是已经确定要被裁员担心房贷无法偿还。两年后再查,新闻已成旧闻,血迹早已不见,原因也无人关心了。中环还是那个中环,人流熙攘,表情冷峻,同时面临还贷和裁员压力的人何止千百,没有亲朋扶助的在简直是主流。

(四)

中环金融区写字楼离夜夜笙歌的兰桂坊只有一街之隔。各路金融才俊下班后几步就可以尽情狂欢。发色和瞳色不一的年轻貌美的姑娘们扭动着纤细的腰肢,踩着恨天高,各取所需。

写字楼下面就是各式奢侈品的必争的宝地。中环白领们踩着Roger Vivier 或是 Salvatore Ferragamo,挎着 Hermes 或者Bottega Veneta,戴着明光闪闪的钻戒,在Bulgari 或者 Van Cleef 的大幅广告下闪烁耀眼。中环的时尚趋势太容易判断。

从遮打大厦上天桥往右走就来到国际金融中心。这里苹果店外日夜排着队。离苹果店不过十米距离的澳洲老牌书店 Dymocks 在去年搬离了中环,据说计划撤出香港,原因是日益上涨的租金。Dymocks的位置很快被另外一家奢侈品店取代了。Dymocks 原本是中环一带唯一有规模的书店。幸好,铜锣湾的诚品还在。可惜,原来转个弯就能闻到的书香,现在要跋涉好一阵了。

(五)

2014年香港的人均GDP是四万美元左右。这个数字已经足已在亚洲名列前茅,只比新加波低一点,比日本高一点,比韩国和台湾高很多。

按照收入与房价比例计算,香港是世界上第二贵的城市,只比摩纳哥公国便宜一点。

2014年香港人收入的中位数为2.2万美元(1.48万港币/月),而新加坡为3.2万美元。相比之下,有政府提供公房的新加坡可支配收入要比香港高出许多

我不知道在香港光鲜的人均GDP下面,有多少是大陆富豪在铜锣湾尖沙咀的贡献,或者中环的金融精英们弹指亿万计的生意。

但我知道,收入中位线以下一半的人口,与奢侈品无缘,与兰桂坊无缘,甚至与一个相对舒适的公寓无缘。

当你站在ICC 顶楼旋转台上,你能看到的是维港对岸绚丽的中环,但更多的是九龙向北大片如同仓库一般的逼仄的民居。

书店搬走了,因为一本书单价最后最多两个零而已。中环精英们每天脑海中要装下那么多个零,每周仅有的那么几个小时的空闲还要空给酒精和狂躁的音乐,心里又如何装得下一本书。

那个从不乞讨的星巴克老人还在中环,因为他不想忘记这个世界,但却能轻而易举的让这个世界忘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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