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早易色，故人当无恙？—贾樟柯和我们的中年人生

在当今中国导演里，很少有人像贾樟柯那样用电影来如此忠实地记录我们这个时代，尤其是社会底层小人物的情感变迁。新片《山河故人》罕见地穿越了从1999年到2025年、从过去到未来的近30年时空，来凸显一个大时代变迁下我们这整整一代人的中年尴尬：山河早已易色，故人安能无恙？

这这一点上讲，《山河故人》就是关于我们自己的一则寓言。

从电影《小武》中80年代底层小人物街头混混小武的生存挣扎，《站台》中崔明亮们出走寻找之后又重新回归庸常生活，《任逍遥》里小济和斌斌们的浑浑噩噩，《三峡好人》中韩三明沈红们的中年情感波澜，《天注定》中大海三儿们的颠倒混乱人生，至《山河故人》，贾樟柯已经完成了关于一代人的一种大的叙事轮回：张晋生和梁建军们或出国追梦，或潦倒底层，早已是过去几十年来社会沉淀分层的一部分，在一个全盘物质化的社会里，反腐、国际班、离异和开腔验肺成为新的社会流行语，一个更加不确定的未来就在前面，贾樟柯和我们的命运也避免不了同样的窘境：我们将何去何从？

《山河故人》的时空分为三个部分：1999年——2013年的追求物质生活阶段；2014年的尴尬中年；2015-2025年不可避免陷入的情感疏离阶段。这三段人生分别对应着三个主人公：一夜暴富、粗鲁野蛮的张晋生早年发家史；涛儿们今天面临的众多成功人士家庭离异后的尴尬中年；未来Dollar（张道乐）在西方社会成长的一代人遭遇的情感疏离危机。总括来看，这就是关于我们生于60-70年代这一代人的真实人生（贾樟柯生于1970年）。

和贾樟柯以前的许多纪实电影一样，在《山河故人》里，观众能看到大量的贾氏电影符号和现实悲悯情怀。

这些符号或者重复和反复出现，或者以映衬“山河故人”遭遇巨变的这一电影主题。标示汾阳地域名片的“天下第一塔”文峰塔永远突兀地耸立在哪里，仿佛是在冷眼嘲笑我们这个时代变迁的荒诞感；一个扛着大刀的人总会在拥挤喧闹的街头出其不意地出现，反衬了电影中三位主人公“荷戟独彷徨”的情绪状态；第一段故事中突然坠落的飞机，在第二幕里变成了马航370失事的新闻画面，在第三幕中则是国外湛蓝天空下的自由滑翔，分别对应着90年代涛儿们理想的失落、如今感受到的身世无常和无助，以及未来的在自由天空下的虚空感。这一切就像影片中关于“枪”的寓言：青年张晋生最渴望的是拥有一把枪（在一个连超市都不敢卖刀具、实施刀具枪支管制的国度里），这把枪就是得不到的自由，在第三幕里，移居国外的张晋生情感落寞，虽然他逃离了中国共产党的反腐罗网，在被亲生儿子Dollar讥讽为谷歌翻译的儿子面前，百无聊赖的张晋生只能以玩枪来打发晚年，今儿感慨：“以前不让有枪，如今终于合法持有了，却没有一个敌人，所谓的自由就是个屁！”

自由的另一面就是沉重的责任，这一点张晋生们恐怕再也体会不到了。晋生们从一个底层混混变成了腰缠万贯的移民大佬；涛儿们从一个赚点外快的文工团演员成为一名地位成功但感情空巢的企业家；Dollar也成那个读国际班的上海阔少，长大成一个性格叛逆、面临空前的成长危机的新移民，在金钱社会巨大的惯性面前，荧屏中在不同时空中几次传来叶倩文的那首温情呢喃的《珍重》旋律：山河失故人，殷勤多珍重。

就此而论，《山河故人》隐喻了我们这个社会的时代的情感危机：在理想经历全面的物质化而失落，自由也在他乡沦为无所寄托的虚空之后，张晋生们的孤独，涛儿们的孤独，和Dollar们的孤独一样，都是我们的孤独。这种孤独感将终其一生，它是这一代中国人在经历目标茫然失去之后的一种充满时代性的整体情感结构。

《山河故人》是一部情感纪录片，它不再有《小武》、《天注定》中那样的突兀惊奇，甚至也失去了《三峡好人》中的温润舒缓。最值得称道的还是贾樟柯人到中年之后对于各种电影元素的手到擒来的精熟运用，正如有影评人士所指出的那样，贾樟柯在《山河故人》借鉴了泽维尔-多兰的《妈咪》（变换画幅）、娄烨的《推拿》（虚焦镜头）以及刁亦男的《白日焰火》（独舞），这多种元素的复合运用，就像叙事空隙中的情感留白一样，有力推送和放大了主人公的情感表达，尤其是张艾嘉表演的外教老师和Dollar的一段往年之恋，以及赵涛表演的涛儿在文峰塔下的雪中独舞，湿润了许多女观众的眼睛。

《山河故人》是近年来一部不得多得的文艺片，喜欢贾樟柯风格电影的观众不应该错过，尤其是贾樟柯在该片中对于不用电影元素和符号的圆熟和智慧运用，堪称贾氏过去从影20年来情感淬炼的集大成之作，更是一部透过影像镜头，窥见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心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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