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刚演技考

冯小刚，曾经炮轰金马奖，自觉不会获奖，在工体举办演唱会之夜，缺席却获得影帝，于是顺应了那个著名的段子：不想拿影帝的歌手不是好导演。冯小刚，出身胡同，一个不省心的人，从退伍军人、片场美工到编剧、导演、公司老板，这一路，如鱼在水冷暖自知。冯小刚的长相不平凡，观众一见便钟情于喜剧特色，实则北京味道浓郁。冯小刚乐于在影视剧中客串，回望其戏路，打酱油时风格多外向、气象怪咖、喜感强烈，而自带反讽特色。善于利用各种反差来表演的冯小刚，两回做男一号都是北京人，将胡同串子的自持、江湖大佬的执念，于父子关系中消解时试图建立久违的规范，力有不逮却是无处话荒凉。

冯小刚的形象，不仅在于他客观的影视作品中。他通过出现在诸多社会新闻里，将自己的打造组合为一个著名的、有着鲜明LOGO的浮夸的北京爷们，远远比他的角色们更有亮度和力量。我们先从管虎导演的《老炮儿》说起，这自然是冯小刚最为看重的一次表演，首先是对皇城根下逝去的传统的挽留，当然也是对少年时代叛逆的一次反驳。《老炮儿》像是中国第六代导演管虎处女作《头发乱了》的后续故事，不过20年后再创作依旧犀利和生猛。《老炮儿》其实抒发了老炮儿们的感慨——“世界不是我们的了”，最典型的就是老炮儿，因为他们身上有些不该被遗忘的品质。冯小刚这代人如果不是权贵名流，基本上就是试图继续霸占舞台的老炮儿。冯小刚饰演的六爷，处于江湖之中，一定要“讲究”，他需要给二爷点烟，还有同呼吸共命运的鸵鸟，也有一个戴墨镜拉二胡的乞丐在视野里。三教九流的存在，是冯小刚他们在青年时代准备扫荡而空的黑五类，如今却又成了亲切的熟人。王朔曾经与年轻人对喷，我年轻过但我老了，你们老过吗？老爷是个“讲规矩的人”，“男人就应该有男人的样子”，对于青年也是有着微妙的态度，“你们也不会年轻很久。”本片纪实的风格加上不加修饰的演技，俨然成了六爷的晚年传记电影，冯小刚完全不用去塑造就可以胜任，作为演员和电影角色在年龄、经历、思想都有共鸣，时代的巨变、血性的气质、熟悉的生活，这也让我们猜想，如果冯小刚没有成为导演，他就是胡同里的“六爷”。

在看六爷为朋友两肋插刀，为儿子重出江湖，路见不平一声“呵斥”的时候，非但不会因为导演冯小刚出戏，反倒让人联想到作为“小钢炮”的冯小刚，那个炮轰综艺大电影、斥责审查排片分级制度、对战影评人的“小钢炮”。演员与角色生成的互文本让这个人物变得更加多义也更加深刻，“辨是非，守规矩”，这是冯小刚和六爷共同的理念与信仰。六爷的出场有向《教父》致敬的意思，镜头中的鸟笼就是六爷的象征符号，他与扒手的对话硬气得很，也宣示了胡同这片领地。而六爷露脸是在北京冬天的街头，城管（张译）和煎饼摊小贩（刘桦）冲突，六爷出来主持公道，他自己掏钱赔付车灯钱，也替小贩扇了城管一巴掌。法律是法律，规矩是规矩，仁义是仁义，该讲究必须讲究，这是要告诉所有人六爷的“规矩”。在话匣子的回忆中，六爷当年手持日本刀，以一敌十。而终于我们在影片高潮部分看到了六爷擦拭当年的刀，穿上当年的战袍，单刀赴会，孤身犯险。那是这些年最让人动容的场面了，冯小刚贡献了年度最具颜值的人物。

硬气归硬气，生猛也生猛，这些都是近些年中国电影市场少见的气概，不过，六爷是铁汉，也有柔情，“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在与李易峰饰演的儿子一场酒馆对手戏中，作为不称职的父亲的六爷流下了愧疚的泪水，不禁让人动容。而在面对与话匣子的感情时，既要男人的面子，什么事情都可以做主，但也有柔软的那一部分，他怕失去这份彼此的依偎，又不想丢掉属于男人的气概。在出租车上，六爷戴上墨镜，“掩耳盗铃”，穿过隧道的时候，他还是哭了。

在1996年王朔导演的《我是你爸爸》当间，冯小刚饰演的马林生岂止是装腔作势，对于儿子马车指手画脚自鸣得意，但是在躲避崇高的社会里，一口京腔、一地鸡毛、一无是处，父不父、子不子，起范儿之时、风波过后，本质上都依然是行动力不足、能量不够、软弱不堪却又幼稚莫名，生活之眷恋几乎只剩下滔滔不绝的一腔废话。

早年与冯巩等人的合作，迄今也有相声范儿的腔调，他与郭德纲说相声其实也是正事。冯小刚这代人的青春，是在轰隆烈烈又虚无顿生的文革，他们当年的热血是解放受苦受难的全人类，成年之后以喜剧作为事业。在叶京导演的《与青春有关的日子里》，那个冯裤子可以说是冯小刚的变形，是解读那代人三十岁之前的重要符号。冯小刚对于军人有着崇高的致意，然而他第一次出镜却是在1986年尤小刚导演的《凯旋在子夜》，搬演一个越南军人，那时候的冯小刚像极了瘦削的越南人。1987年的《便衣警察》里，冯小刚依然是个不法之徒，倒卖黄金被现场抓获。到1993年，冯小刚在与郑晓龙联合导演的《北京人在纽约》中，已经有了足够的地位，与姜文饰演的王启明也就成了同事。

兴致极高的冯小刚，在几部影视部被封杀之后，接着在王朔原著、姜文导演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贡献了非常漂亮的表演，也很有些现实的况味。在那五分钟的戏剧片段里，我们看到了文革期间的历史老师的无力感，教授的内容是《尼布楚条约》，身份却丧失老师的任何权威，身体的姿势嘲谑着角色的虚弱，但又不能在学生面前彻底的服软，无可奈何的维护着绝对不合时宜的场面，与文革的浩荡无前、马小军的荷尔蒙爆棚都是巨大反差。至于《甲方乙方》中打官腔的小老板、黄建新导演的《谁说我不在乎》的办假证的自我解嘲、周星驰导演的《功夫》里江湖最低等级帮派鳄鱼帮老大、姜文导演《让子弹飞》里的汤师爷，冯小刚都延续着特有的以大人物的姿态诠释小人物的卑微生活，充满着狐假虎威、自以为是、自欺欺人的喜感，越是有反差观众越认可。韩三平与黄建新导演的《建国大业》，是中国电影人献给建国六十周年的情书，冯小刚饰演的枭雄杜月笙，形神兼备、稳妥沉重，可以说是在政治与江湖的明显规则之间游刃有余的大佬，从这个角度上看，六爷就是新时代的普通杜月笙，一个不知道如何归隐的老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