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文化的文化产业

学中文出身的,缺乏语感,平时阅读甚少,很难一眼发现稿件错误;学外语出身的,汉语就更涩了,译者强则一切好,译者拙则大走光。编辑,一个曾经高贵的职业,竟然一步步沦落为贱业,随便一个不敬重汉字、弄不懂文字

我睡得时间最长的一张床,是阿奶家的,从一岁睡到八岁,差不多每天晚上雷打不动躺在那上面,那张床有一句毛主席语录“为人民服务”,那主席语录是后加上去的,但床确实是为人民服务的典范,劳苦人的脊梁骨需要一张结实平坦的床。

每片护栏板上,都有竹子和牡丹的粉彩描花,有此起彼伏的十片木头床板,有夏天的凉席和冬天的铺被,有驾蚊帐用的木头架子,四方方,有如简体版的宁式床,据说原版也有床架子上的储物格子,可以放一下杂物、寝具甚至零食,岁月变迁人事更迭,给拆掉了。床下是个储物间,有黑色大木箱若干只,还有满清衣服,是阿奶的母亲留下的,黑色绣花宽大对襟衫,比叶锦添设计给戏里用的要漂亮。

阿奶这张床,从她结婚用到现在,而今,她已经年近百岁。清朝没了几年生出来的,那之后的大大小小的事都经历过,还出过一次车祸,切过半个胃,骨折过几次,溺水了两次,人家的人生那才叫沧桑。据她描述,她一辈子就一个男人,那就是阿公。

小孩子不好打听老人的私生活的,但八卦是人的天性,即便是儿童。

那时,我经常偷看阿奶放在蚊帐后墙格子里头的私物:阿公年轻时候的照片,一个民国帅哥。阿公阿奶的故事是个谜,他们生养了七个儿女,却因故分居了大半辈子,两人也没有分手,只是不相往来,同城分居,但都没有再跟其他人。但阿公逢年过节会被儿女们接回来阿奶处,做年粿做粽子,他负责烧火,他烧火的耐心一流功力深厚,一个人默默坐在小竹凳上,烤着灼热的土灶,能坐一天一夜,从不抱怨。阿奶通常看也不看他一眼,有时候走过路过,还带两句话骂他,他脾气好,只顾低头烧火,那是我童年最温馨的场面,因为阿公烧出来的粿,火候均匀,Q糯好吃。他烧的粿和粽子,味道就是跟别人的不同,后来家人常常怀念阿公牌粽子,每到端午必提此事。

阿公临死前几年,房子拆迁,才又搬回到阿奶的小楼里,他住楼下,她住楼上,她也差遣小孩给他也送吃的,也让小孩给他递话,让他记得吃药。但两人从未面对面坐着说过一句话,直到阿公死前那晚,他喊她下楼,她坐到他的单人小床前,两人聊了大半夜,末了,手拉手,他在她跟前咽了气,她竟放声痛哭到天亮,撕心裂肺到整个县城都听得到。

也许多年的怨恨,就此化解了,也许其中一个的死亡,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他们不是一夜,他们有七个儿女,一个热闹非凡的大家庭,他们同床共寝的时间,比现在多数爱闹离婚的小夫妻都长久,只是我看不懂他们何以分?何况分也不是真分,还是一家人,还一起过年节,还彼此惦记。后来何以合?是他说了句对不起吗?还是她自责脾气不温柔?他们那晚对话的内容,无人知晓。恐怕会成为她余生的秘密,这是他们之间U盘接口,他们之间分享和下载他们才读得懂的字符,他们的字符复杂难辨,没有甜蜜感,没有看得见的道歉和原谅,就是一个要死了,另一个坐在边上作陪,这个要死的人,说了几句体己话,不着痕迹地流露了一点儿看不见的情感。

他们那么老的人,感情事自己不会八卦,感情本身,即便日常的一点一隙,也不外露,他们有自己的感情观,这里边的痛苦跟周折,或者时间已然冲淡了,或者他们在刻意掩盖,对一个即将一百岁的女人来说,最可宝贵的又是什么?她有过一次从未真的结束的婚姻,一个好脾气的丈夫,有这么个人,将来注定他们要肩并肩躺在一处,看天上的鸟飞过,四季更迭,闻闻私下里草花植物飘来的气味,那才是他们永生的床。他们还将是丈夫,妻子,和在此期间,被混为一谈的微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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