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分五裂、中枢财政和官员待遇机制不健全,士族、氏族门户选拔制度根深蒂固的大环境下,所谓“局部地区反腐倡廉”的世外桃源,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梦幻世界,道理很简单,不富不贵,不贪腐不掠夺,这些文武大臣靠什
(三联坝旧貌——沈博爱作)
幽静的放牛根据地
大地坪老屋场南面的大屋叫楼里屋场,与老屋只隔一坵田。凶牯里(潘兄升)和国时子(刘国俊)都住在楼里屋场。楼里屋场再往南的山冲叫沙塘里,沙塘里很平坦,全是红沙泥,长着黑青色的珠珠子(小球油茶树),树间的空地上长满了斑鸠草(一种山苜樎),这是牛最喜欢吃的东西。我和笃矮子(沈小兰)、凶牯里等孩子常来这里放敞牛(把牛绳挂在牛背上让牛随意走动吃草)、爬茶树,这里是最幽静的放牛根据地。
从沙塘里南面的野鸡路爬到最高点,就是红土岭。这里四周都是光秃秃的红黄色沟壑,沟与沟之间的隆阜很像无孔的瘪鼻子,这是山洪的创作,也是我们坐溜车的好地方。光秃地带以下是松林和灌木林,是我们扒枞毛(掉落在地上的松针叶)的基地。
红土岭上比较平坦,这是顽童们一个落脚的驻点,大家在这里各占一块屯柴的地方。还没进山扒柴,晓牯里就撩起裤头说:进山屙点屎,扒一担还不止。于是大家就有屎拉屎,无屎泄尿。扒了半篮就送到驻点散开晒好,一般扒四个半篮就可以装成一担不很实满的行担。大家都说活已干完,来打架吧。于是各拉一小堆枞毛柴放在公地作为押柴(赌注或彩头),再将三个扒枞毛的竹抓扒把尾搭成一个三脚架,扒齿顶在地上。在离三脚架一定距离的地方划一根横线作为界限,每人站在线外向这个三脚架投石头,每轮只准投一次,投中且打倒架者,将其押柴收归自己。结束这场打赌之后就各自删柴装柴,先装底再装角,装好后,柴角翘起,松针叶像梳子梳过一样整齐,把竹抓扒把插进竹草篮系上(提手)。
等大家都装担就绪,就开始坐溜车。用几枝松针浓密的松桠垫住屁股,两手抱住小腿,向下一溜,划出一道深深的土痕。一不小心,就会从土脊上打横,滑到土沟里,要靠别人伸手拉上来。有时也会磨一屁股的泥土,甚至把裤子磨个眼。为了进门不被大人发现,就把裤子的后片穿在前面,打个折,裤头压在裤带下就遮住了。
那时的孩子和大人一样穿折头裤,也叫便装裤。系住裤头的绳叫裤带绳,小孩穿不好,就老把裤头不断滚在裤绳下,叫翻猪肚子。如在回家的路上有人篮子里的柴角揩松了垮落在地下,大家就说:恭喜恭喜泻肚子。进门时,大人看你扒一担柴角高翘的枞毛,也就不注意你屁股上的泥巴和烂眼了。到大人洗衣时才发现屁股上的布磨了个眼,还是少不了顿骂,只是赊账而已。
大地坪老屋大门正对着太和塅。太和塅北至石家坝,南到靠近龙伏镇的仁寿庵。南北长五华里,东西宽一华里,很像一个橄榄核。网江从太和塅的东边向南流入捞刀河,河东有石家坝供水灌溉,河西有三联坝拦水入渠,太和塅的土质属于黄泥粘性偏酸土壤,适宜种植水稻。
一条大路靠西侧贯通南北,周边住着陈沈潘三姓人家。因为陈沈潘三姓都分别是从河南颖川、荥阳、沈丘南迁而来,老人们都说陈沈潘其实是老家门,三联坝就是由三姓合建共管的水利工程。另有徐姓是由大路坪迁来的,虽然只有几十个人口,可中兴崛起的盖和兴商号名噪一时,在管理地方事务方面也有一席之地。
我很小就与太和塅的泥水打交道。祖父搞水稻中耕(用脚除草的锄禾)时,赤脚踩出来的小水氹里,新水鲵鱼有拃把长一条,缺口水氹里的鲫鱼泥鳅也动弹不止,我把身子横卧在田埂上,用厨房的漏瓢捞起来放在瓜杓里。每到稻穗低头打黄时,稻田里的水要彻底放干,祖父就把筻安放在缺口下方,随水而下的小鱼纷纷溜在筻里。
年龄稍大一点,我就早晚沿着田埂捡田螺。到读小学时就成了抓鱼的猫。夜里放罾、照鱼,白天堵圳戽氹,把田沟小圳翻成烂泥糊。夏天的中午,大人们打瞌睡了,我们就去网江打泡泅。把衣脱光,在岩子氹和莲子氹打得水浪冲天,鱼儿都躲进河墈的眼洞里,我们口里衔着穿线的鞋底针,潜入水底去眼洞里掏摸,把抓到的鱼虾穿在线上。玩累了,就湿着身子在沙子里滚麻丸坨。
有一次,祖父赶到河滩上来收衣服,我们就一手夹着衣裤,一手捂着鸡鸡,口里衔着一串鱼虾逃跑了。大人们检验孩子是否去打了泡泅,只要用指甲在皮肤上一划,就显示一条白色的痕迹。这是一个很灵验的方法。
尽管人类采用多种渔具和多样的抓捕方法,鱼虾们仍然是繁衍不息,活跃在各个水域。但鱼们还是为了保护自己的鱼权向城隍老爷告状,状告人类用网、罾、筻等多种渔具滥杀水族生灵,人道何存,人性何在。而城隍老爷为此批复云:人类为了生存之必要,确施以捕鱼手段,但网无底、罾无盖、筻无门,鱼们可自由出入,然提高警惕而已。至于持竿垂钓,此乃愿者上钩;贪欲者被香饵所诱,叫自投罗网。但电鱼毒鱼炸鱼者,严惩不贷。
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自然鱼虾还是正常生存发展,但从那时以后,田间施农药化肥,小河小圳用电鱼机,大河用雷管炸药,还有成群的鸭子最后来做大清剿打扫残局。因此网江的鱼虾都已经断子绝孙,连告状的鱼们都没有了。2005年我从石家坝走到麻田坝,没看见一条鱼,甚至像三联坝这样的深水氹,也没发现鱼们的踪影。不过池塘里的泥鳅黄鳝还是幸存者,因为它们有圆滑的身子,有尖尖的脑壳和尾巴,首尾相应会钻营。
三联坝如果开始架起水车车水,就说明太和塅的水稻干得蛮厉害。很奇怪,坝上不管怎么断流,但坝下的水氹是车不干的。车水的劳力由坝会分摊到甲上,甲长再指人到户。
车水这功夫不是一般劳力能吃得消的,因为龙骨车的关水页子从进水到出水,是沿着水槽由下向上移动,括出的动力全靠人手摇动雷公脑上的曲手把。曲手摇转,使得雷公脑上的齿轮拨动龙骨上的页子,浸在水里的齿轮叫戽水机。
车水的人都坐在雷公脑前面的竹扁担上,车水的姿势很像道士拜坛,大人们都叫车水为拜雷公脑。戽水机放得低就车满槽水,放得高一点就半槽水。因为地势悬殊的原因,车水要靠接龙来进行。最下面靠近水源的叫发水车,最上面的叫出水车,中间的都是接水车。管理人员通常限定发水车的进水深度,发水车的功效高低决定最终出水量的大小。车水的时间计算,以点燃完一根香为一轮,上下轮换。但作为香芯的竹签有粗有细,有青篾白篾之分,风势也有强有弱,而插香的地方随之固定不变。
车水轮香轮到了休息的,坐在树荫底下歇气,湿淋淋的短裤晒在树枝上,一条长手巾围住下身,一边坐在干稻草捆上抽草烟,一边从洞罐里滗碗凉茶。这是个极累人的活,也有农妇就专门在这时送来一大碗粥给自己的男人补充营养。
干得厉害的稻田大人们常用“点得燃,拧得绳”来形容,到了这个关键时刻,就要在三联坝之下三十丈的地堆个柴草土坝,安装牛力车和脚踏车。但牛车土坝以下的河床是不能车横水的,因为以下的水源归傅姓。甲村车了横水,乙村就来打水车,打了水车就要反抗打人,最后发展为两村打大架,打了群架就要打官司,结局是车水冒到田,挨打受伤又赔钱。
太和塅只栽一季中稻,再种一季秋粮,原因是灌溉供应不上。解放初期本村修了塘尾冲水库和洞庭黄水库,灌渠四通八达,太和塅都插上了双季稻,亩产双千斤是现实的产量,从此无人种秋粮,也不再种绿肥。到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精装劳力都外出打工,剩下的老弱病残只好又栽一季晚稻,只是为了救一份保住肚子的口粮。到2007年,太和塅作了规范化的国土整改,完全适合现代化的机械耕作和灌溉统管。
童年在太和塅的活动是钩猪草,因为秋粮田里长满了野生的黄花燕子草,用铁钩钩出主根就成了。开始是各自认真地钩草,到要回家时各拿出一捧猪草放在规定的地方,然后每人向高空抛出铁钩,谁的铁钩垂直插入泥巴地里并直立着,谁就有权把交出的几份猪草收进自己的草篮里。
九龙山和金甲神
“梧桐落叶,一根光棍扫秋风”,秋天的凄凉和冬天的严寒孩童时记忆很深。即便在这种自然环境下,我们还是三五成群地活跃在山野之中,甚至在“三九二十七,檐前倒挂篳”和“四九三十六,黄土地里出白肉”时,也从不缺席。只是到吃中饭和吃晚饭时回家,必须有个进门槛——一竹篮松针叶或者一篮喂猪的禾花草。数量少的孩子总是把柴草架得蓬松一些,进门时讨大人一句欢喜话。
大地坪老屋的槽门正对九龙山,九龙山上驼背古枫的枝条垂近地面,我和晓蛮子(沈晓兵)几个顽童常坐在这硕大的枝桠上夹马,一闪一闪地挺威风。大人们看见了就把我们赶走,并臭骂一顿,但特别注意不能叫我们的姓名。因为古枫树枓下伴生着高大的古樟树和古柞树,庞大的树荫形成阴森可怕的气氛。几个大树枓挤在一起,结满青苔地衣,破伤的树根有很多黑洞,时常能看见蠕动的土眯蛆(蝮蛇)和笋壳斑(一种本地小型毒蛇)在出入树洞,更可怕的是挂在垂枝上的青竹篙(树蛇)昂着头虎视眈眈。
树枓下还有一个不足半平方米的小石庙,顶上盖一块青石板或半边陶瓦缸,里面有一块大青砖,砖上用五色描绘成了五个半身人像。这五个人像叫五通,这个鸡灶般大的庙叫后山灵官。这种不正规的神社老人们称为软坛。因为后山灵官总是容易生气害人,所以常把容易生气的人称之为后山灵官,患了邪病就说是碰上了五通。因此大人不准小孩来这里玩,就是来了这地方也不要互叫姓名,默无声息地离开就是。
玩够了以后,我们用竹制抓耙爬一篮枫叶后就忽忽离开。山下有个三开一进的九宫庙,雅称瑞庆宫。我们扛着柴篮到这庙里打一祭(歇停一下)的原因,是为了看看九宫老爷的手脚。九宫老爷的手脚有能活动的关节,轻轻动一下老爷的手就打下来,吓我们一跳。这里已经没什么香火,但敬神时,巫师还是虔诚地邀请各案大神,少不了说一句:瑞庆宫九宫先师。
土改时,喜欢唱夜歌的地主国时子(沈国俊)改住在这里,在某一个漆黑的晚上,民兵派地主子弟沈郎村、沈福厚、沈皆遂等人把九宫老爷抱走烧了个干干净净,于是九宫老爷在人们的印象中慢慢湮灭。
国时子的续弦陈月娥为他生了一女一男。夏夜来时,国时子教他三岁的男孩康寿唱夜歌:名字沈康寿,门前近大路。如今落了皱(时运不好的意思),住在九宫庙。不料被路人听见,向治保主任反映了,结果是上台当活靶子,挨一场斗争而了结。大跃进冒饭吃,国时子夫妇难逃饭劫,只好把康寿姐弟俩送到平江县长寿街的大山深处给别人做崽作女去了。
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康寿偷逃回到九宫庙,他的亲爹亲娘国时子夫妇都已去世,在他叔父沈玉泉和舅父陈操存(也就是打我屁股的启蒙老师)的拉扯下学会了篾匠和吹打乐器。到八十年代,他不再串户做篾匠,开始做铁货生意(卖镰刀等)和麻鸭生意(放雏鸭),上半年放货,下半年收账。到九十年代,不做了那风风雨雨的跑单帮,吹唢呐打大鼓也只当包头赚点跳手钱,在泮春租了个门面开五金店发了点小财,娶了个嘴强手硬(学了点武打)的妻子,生了一对龙凤孩子。二十一世纪初,康寿把九宫庙夷为平地,盖了一栋两层楼房。
从此,在这里很难找到有关九宫庙的一砖片瓦,可是这个地方还是称九宫庙,人过境迁地名犹存。
至于九龙山,依然还是叫九龙山,只是那些古木参天的大树荡然无存。为了充饱土高炉的肚子,保钢铁大王升帐,都被砍伐烧成木炭。随着粮食卫星上天,这个土山包成了不毛之地。当食堂结案,仓鼑空虚,饿殍的幽魂使人谈粮色变的时候,刘少奇主席的“见缝插针”政策成了一根救命稻草。九龙山这块曾经有五通的地方,又活跃起来,这里被分割瓜分殆尽,包谷、红薯和黄豆的绿装替代了参天古木,后山灵官的属地确也救活了一些黎民百姓。
六十年代中期,醴陵的社教工作队在这里搞了几年,阶级斗争为纲的政策急剧升级,明专的五类分子和暗专的二十一种人被指令在九龙山栽种楠竹(江南毛竹),成为改造自新的劳改场所。殊不知这个山头向阳干燥,大部分竹种死亡,身为右派分子的我栽的五株反而都成活了。到年关集训时,这个事情被看做是老实改造的好表现,后来还总结在摘帽材料里。
自八十年代以后,九龙山全部土地陆续建起了新楼房,水泥路也修上了九龙山,一直通到狗妹(陈秋涛)的木工厂房里。不过,后山灵官的遗址难以确定具体位置。而我在土改时观看枪决潘魁吾的那块地方,也没有了爬满过墙风(络石藤)的壕基,我的老同学徐护国在那里倡建了一间金甲将军庙。前几年我特去看了,神龛的对联是平江县陈雁峰老先生做的老对联:
金为友,玉为昆,当年伯仲齐名,功存唐室。
甲则坚,兵则利,此日英雄长在,威震淮川。
金甲将军庙简为金甲神写在庙门上方。原来的庙是一间瓦房,菩萨是从平江县分香火过来的,其实是徐姓徐刘氏主管的私神,有神无庙,但钟鼓神龛齐全。后来新捐了一座神轿,我送了一幅神轿联,联曰:
金方医百病,
甲盾辟群魔。
金甲神发药方也保留了一些信士,香火未曾间断,钟鼓的悠鸣声和鞭炮的劈啪声常在九龙山萦绕。
童年时,我去看过金甲将军打轿出体(走马脚),两人紧握轿杠子疯狂地抛幌,弟子出体时战转颤抖着的泛着白泡沫的嘴巴皮和那时睁时闭的翻白眼睛,以及轿子手(横杠)在沙盘上的划写声,还有钟声、鼓声、鞭炮声,烛光烟雾弥漫着这有限的空间。
自1952年后,我再没去看过金甲将军打轿。2008年回老家去问徐护国,他说老爷钟鼓尚在,神轿沙盘齐全,可是不能打轿了。因为老轿手相继去世,新手不能得心应手,不能协调手势,根本在沙盘里写不成字。他又说,能打轿的最早是他的父亲徐灿霞和陈兵清,后来是徐腊霞和陈雷振,最后是陈新楼和沈除兵。现在只有沈除兵在世,也七十多岁了,何况他写不得字,当时他也只是个跟着打的副手。打轿的劳动量很大,一般人也吃不消,倒是那个药方本子也还保留着。我想再看一次打轿也无可奈何,只能回味这童年的记忆。
自土改至今,历次运动像三犁五耙,地方上的祠堂庙宇都一扫太平,为何金甲神能毫发无损,保留至今呢?主要原因是活人比无生命的老爷灵,金甲将军的骁勇还是得靠徐氏家族的保护。你去问地方人就知道——这其实是一个贫农的私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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