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的城市雕像变迁

城市雕塑往往涉及政治人物,一旦改朝换代或时过境迁,“活人”就很可能殃及青铜或大理石雕塑的“死人”。

在当时,火官庙是众人所熟闻耳热的地名。北乡人警告坏人时,说叫你过焦溪岭(或过岭),县城人说叫你进火官庙。其意相同,即叫你进班房。其时对“看守所”这个名词还不大普通熟闻。

想不到1958年,我被“请”到了这火官庙,成为这里的阶下囚。到1960年11月17日押送劳改单位——“潭家山煤矿”,整整度过了两年另八个月又五天。因此,对火官庙的印象最深。

龙培荣是带铐犯人,这种犯人既不能打梆,又要占去很宽床位,造成睡觉挤得要死。还要替他洗漱喂饭,拉裤头排便,带来诸多麻烦。倒马桶的事也不能轮他。虽然不受“欢迎”,但同犯们还要细心照顾他,也同情他身被桎梏的痛苦。只得如此,说明监牢里也存在着人道主义,至少知道都是人类。

他被推进监里这一刻,监内犯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个中等身材,胖而结实的青年,戴着手铐进监,肯定是犯了重罪,不是杀人放火,谋财害命,就是上山为匪……他突然来到这个暗淡而窒息的空间,神情表露出万分惊恐,呆立着如若木鸡。

组长黄友国要他坐在床沿上,然后询问他的基本情况,知道他是浏阳县城关镇城西完小的教师,被人检举揭发犯了强奸幼女罪。他的脸部似乎是麻木的,眼皮下垂,只是流着眼泪。黄友国又重复以前对新犯人进监时所说的话:“你既进来了,就只有认罪伏法这条路了。政府的法律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自己犯的罪自己最清楚,不要乱说,要实事求是,能犯能当。”

黄友国对每个新犯人都是按这个模式说。我发现他既有官方的代言,也有自己的话。即“自己的事自己最清楚,认罪伏法要实事求是”。这是他从他的案情中悟出来的真话。既要协助同犯坦白交代,认罪伏法,又要提醒同犯要实事求是地交代和认罪。因为他每天要向上面汇报监内情况的,并且由我写出发言记录。

龙培荣经常用铐在胸前的双手写上诉书,写好后,由组长从监门的小窗口里递交给查监的警察。警察每天要来查人数,有时来收填的表册,有时来收学习讨论、学习心得或反省材料等。据龙说强奸幼女的事,完全是诬栽陷害。这种事只有自己最明白,这种强奸幼女罪是要从重从严从快处决的。不久,他被押上法庭审判了,很快判决书送到他的手上。我们从判决书上知道强奸幼女的人数达十几二十个,情节恶劣,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黄友国睡在外侧,我睡在内侧,他睡在中间。我只是每天看着他悲哀和痛苦的诉说,看着他留着断续的泪珠。我们只是说:你的事你自己明白,只有你最清楚。如果是事实,就罪有应得。我们没有什么肯定性的发言。我也有些害怕,想起现在这样与他紧贴着身子同坐同睡。如果哪天真的立即执行了,他就变成鬼了。当他变成鬼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与他贴身同坐同睡的事。惶恐那一天的到来,暗地希望他是冤案,希望没有可怕的一天。

这时,他成了要立即执行枪毙的死囚,手铐就从前面换到后面,叫做反铐。铐了反铐的犯人,生活更加艰难,更加痛苦。可是他对他的案情更加坚决否认,反着手写了血书上诉。他这样坚持上诉,中级法院批复浏阳法院重新审理。重新审理的结果是维持原判,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从送交他的重审判决书上看到:一是有医院对幼女检查处女膜破裂的证明材料;二是被强奸幼女的人数比原来被控人数还增加了几个。这种所谓铁证如山的罪证,使龙培荣必死无疑。但他面对审讯庭上的情景和判决书的诉词,并没有放弃继续上诉的决心。

他说,他在法庭上要求面见控告被强奸的几十个幼女,但法庭拒绝了他的要求。他说他的性高潮要经过很多时间才能发生,他的妻子是知道的。他不能有强奸幼女的事实发生,于是他还是痛苦地挣扎着,坚持上诉。

1960年11月,我调往外地劳改去了,以后无从知道他的最后结局是凶是吉。只是,死囚龙培荣的形象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到1978年10月,我平反回到教师队伍以后,不知从谁口里获知他平反获释的信息,但很不确定,可说是个模糊的半路消息。

到本世纪初,我定居到浏阳教师村时,从九十二岁的王祥老师(女)和八十五岁的邱正金老师那里得知龙培荣后来还是平反了。平反后,他不愿到那可怕的地方教书了,要离开这个队伍,就转到他妻子毛氏的单位——农业银行工作,但不知生死如何?也不知道他的家属情况。

到2009年1月9日,诗友邱正金来找我帮助修改诗词。我提起龙培荣下落的事,他说,他妻子刘氏很熟悉他家人的情况和住址,但龙培荣夫妇都早已去世了。次日,我特地去找了丘妻刘氏,她领我到北正中路157号内生资公司宿舍见了龙培荣之弟龙绳武老先生。问其尊号大名,乃龙绳武。我说,尊号真有来历,出自诗经大雅的灵台章,不愧为象贤崇德之辈。他说不当夸奖,已是老朽,痴长七十六岁。便叫老妇人递来一张名片,印有“中共浏阳市委老干部工作局,县团级离休干部,政工师 龙绳武”。

我很恭敬地把名片收好说:老先生参加抗美援朝,解放两广和西南剿匪等战争,立下汗马功劳,当是有功之臣。现在离休了,该是颐养天年了。今天特来拜访,实在打扰,想了解你尊兄龙荣培老师受怨蒙屈后的情况。因为我写的回忆录中有一节“死囚龙培荣”的文字。我与他分别时,他还戴着手铐蹲监,并且原判和重审都是死刑。不知道他的后续情况,以便把它写完整。我并把已写的文字念给他夫妇听了。

他俩听了表示感谢我的关心,接着沉痛地回忆说:他读书时一直成绩冒尖,总是站头名。后来参加教育工作也很认真负责,坚持原则。在城西完小当校长时,有些人不奈何他,就搞些女学生签名、家长盖章,联合诬陷他强奸幼女。整整戴铐关了三年之后,才宣告无罪释放。身体十分虚弱,公安局道了歉,发了三千多块补助金。

他不肯回原单位教书,就安置到农业银行工作。出狱不久,他的妻子毛淑文又因子宫外孕去世。接着文化革命的狂飙又把他从农行揪出来,送到农村受监督管制。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才重新回到农行。先是放在农村营业所,后来才调到县银行。到一九七几年才退休,一个继女抵了职。真是多灾多难,到1987年患了肝癌,去世时年仅五十九岁。

他长叹一声,又说在那个年代,无风也生浪,不少有才华的人都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和折磨,甚至丢掉了宝贵的人命。一人被害,株连九族。他夫人补充说:我老倌子也因他的关押坐牢,受到一些影响。一直不能晋升提级。一件冤案要害好多人。不过龙培荣的二个儿子还很好,一个当木工,一个在合作银行!

斜视壁钟已是快十二点了,我即告辞。他向我要了电话号码。说要龙的儿子来找我补充情况,拄着拐棍把我送出门,挥手致谢告别。

(本文节选自《蹉跎坡旧事》第六章第七节)

沈博爱

作家,画家,著有《蹉跎坡旧事——一代农人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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