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往事,不过是虚惊一场

前天,我的新书《哥们儿心态好极了》发表了,其实它还有一个名字《回首往事不过是虚惊一场》【主持人海阳公众微信账号:海阳】

华景春的父亲是抗美援朝的一个军官,战争结束后落下一身的病,家中的体力活干不了,一切都靠老婆打点。他们一共生了六个孩子,三男又三女,作为长子的华景春理应分担一部分母亲的职责。他被朋友们称之为华老大,这听上去颇有点江湖侠气儿女情长的意思。

然而,事实上这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实人,几乎没有度过多少童年时光,便早早下地开荒,照顾弟弟妹妹,迅速成长为一名能扛大事的少年,生活赋予他的本朴与稳重的气质。“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他时常得到这样的评价。与此同时,他确实也有点侠肝义胆的味道,容不得朋友跟家人受委屈,人缘出乎意料的好,只要向他开口,他就几乎倾尽全力相助。

他在酒厂上过班,干过苦力,修过路,盖过楼,并且掘得一口好井,他自我研究出的一套人工挖掘技术,在同行里很是风光了一阵。

后来,他娶到了村里的村花,一个逢人便笑的大辫子姑娘。姑娘个子不高,温柔善良,在所有化妆品只是一小瓶雪花膏的年代,依旧美得不可方物。当然,在华景春眼里,姑娘即使蓬头垢面也不掩国色。1983年,农村超生风盛行,不少人当了“游击队队长”。乡计生委不得不将村口那排“计划生育是一项基本国策”的标语重新粉刷了一遍。华景春的家就在村路口的旁边,他每天出门都得读上一遍。

这一切对他来说并没太大的意义,他的第一个儿子已经出生了,老婆告诉他,无论如何,只要这一个孩子,好好带大,砸锅卖铁供他念书。这是一个朴实的愿望,很适合华景春的自我定位,他跟老婆一拍即合,工作起来更加卖力。

“好好供孩子念书”成为了这对夫妻最原始的理想。待到孩子长到读书的年纪时,他们便为了儿子的教育问题开始不断搬家,孟母不过三迁,他们却前前后后搬过九次家,从农村到县里再到城市,最后成为靠出卖劳动力赚钱的务工农民。

从卖雪糕、烤串,到收废品、养猪,以及承包玉米地、种水稻,几乎所有农村人来城里的生存技能他们通通都尝试了一遍。大辫子姑娘早已剪掉自己的头发,为了劳作方便换成干净利落的短发。这在华景春眼里,依旧不掩国色。

与此同时,儿子也很是争气,辗转几所学校,几乎都在班里名列前茅。夫妻俩对“知识改变命运”之类的老生常谈并没有太大的感触,他们仅仅是最本能地认为“既然孩子这么能读,那就给他创造最好的条件”。换的学校,一所比一所优秀,他们的劳作也一次比一次艰难。

终于,儿子上中学,华景春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出门做生意。一向沉默寡言的华老大在临走时对儿子说:就你这智商,我们老华家百年不遇,好好读书,爹会把你读博士后的钱都挣回来。那天,乌云滚滚,雷声阵阵,是暴雨将至的迹象。

那场雨直到儿子上初三的时候才彻底降落,如同瓢泼。

盛夏的某个暴雨夜,华老大从侧门一闪而入,被风吹歪的伞靠在墙角,雨水流了一地,华老大的肩膀也被淋湿。他沮丧地坐在床边,仿佛老了一个世纪的光景。 

生意失败了,欠了十几万的债务。华老大是个老实人,整场生意几乎就是一个骗局。

儿子从门缝里窥视父母低声交谈的样子,他们全都低着头,看不到脸上的表情。这一切对20世纪90年代的农村家庭几乎是毁灭性的。于是,他转身将刚领到的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扔进垃圾桶。

房子被抵押出去了,好在家还在。华老大率领着大辫子姑娘与儿子,在长春地震局的一小片空地上搭起了只有三面墙壁的临时住所,如同一个等腰三角形。

好在当时并无城管介入,华老大一家才得以在等腰三角形内重新开始。 

按照传统路线,接下来的剧情发展本应是华老大颓废度日,大辫子以泪洗面,儿子外出打工还债。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一家三口各安其职。 

儿子自动选择了中专,让夫妻俩觉得已是极限,还没等孩子开口,便打消了他勤工俭学的想法。华老大在院子附近开垦出一小片土地,就着年轻时代的一身本事,教儿子翻新播种收菜杀虫,一家的口粮就指望着这片“自留地”。大辫子虽然早已没了辫子,但笑容依旧。“现在已经是最坏的时期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好。”她时常这样告诉儿子。

所谓时光飞逝白驹过隙,这对华老大一家而言,也是度日如年的岁月。

冬天,地基下沉,北面的墙有裂缝,寒风刺骨,躺在床上就能看到满天的星星。儿子就此悟出了“我在逼仄的空间里能看到无穷的世界”之类的哲学问题。

春天,房子阴冷潮湿,需要夜不闭户才能挥发掉部分湿气,这是一个小偷来了都无法落脚的房间。

这一切如同某种行为艺术。

华老大与大辫子再次外出务工,交学费,还债,以及基本生活开支……日子始终是过出来的。道地的乡下人即便挨过锤后,依旧生猛。某个冬天,大辫子在饲养场上班,跟猪睡隔壁,就在一个大棚内。落脚之处依旧是个等腰三角形的地儿。周末儿子过来跟着母亲一起照顾小猪,为猪接生。大辫子留着饲养场为饲养员准备的面条,给儿子煮面。她切了很多肉丁进去,待到吃饭的时候,儿子却将接近一半的肉丁拨进她的碗里,然后一溜烟地转进值班室看电视剧,容不得她提出抗议。她偷偷望向儿子,儿子如同一只乖巧的猫咪一般盯着闪烁的屏幕发呆。

那年冬天的电视连续剧是《天龙八部》。华老大一家如同隐形人一般蜗居在这个城市的角落,像一株生命力旺盛的野草。

“你知道‘加拿大一枝黄花’吗?”教儿子为“自留地”除草的时候,华老大像突然想起似的对儿子说道,“你小的时候时常看到的,现在估计都没有了。

“那种草30年代被带进国内,生命力顽强,繁殖力超群,焚烧、喷药,都无法根除,除非将它连根拔起,堆起来烧,可如果一不小心让种子飘走,那它们便立刻长得漫山遍野都是。它是野草里战斗力最强悍的生物,长得比人还高,根也特别深……只要有土壤的地方几乎都能生存……”

儿子努力回忆小时候的情景,却始终想不起来这草的样子。直到多年以后,在互联网上搜索才清楚地看到加拿大一枝黄花的样子。

那是一株不太起眼的野草,杂乱的外表非常不讨喜,却透露出一种怪力乱神的味道。

加拿大一枝黄花成为了儿子的精神寄托,即便是一切艰难岁月烟消云散之后,他也时常在午夜梦回之时想到这株拥有古怪学名的野草。全家搬出“等腰三角形”的那一年春节,华老大再次率领大辫子跟儿子回了一趟老家。一路上,他依旧沉默不多语,但整个人轻松多了。他抽着烟告诉儿子那些早已耳熟能详的华家老规矩,不论多大年纪,过年了都要给长辈磕头,大年三十不要让女人干活,女人辛苦了一年了,过节的时候理应让她们休息…… 

这些习惯跟传统,华老大一家一直坚持到现在。很多年过去了,华老大始终如一地沉默寡言,别人提到他时依旧会说,“是个值得信赖的人”。近几年来,他的日子早已轻松,儿子开始工作,老婆也一直待在身边,偶尔会约几个哥们儿打打小麻将,喝喝小酒。

尽管华老大不爱说话,我却喜欢找他聊天。每次回家,都会第一时间找到他,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老爸,最近日子过得顺吗?还缺钱不?”每到这时,他都会答非所问地说道:“儿子,怎么还没交女朋友啊,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结婚?男人还是要先成家后立业的。”

回首往事,不过是虚惊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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