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身上衣

对于那些信的人来说,信就等于有,信就能见到。我要是能信了,就能见到我妈了⋯⋯方旭,我真的很想我妈⋯⋯

那声尖叫从解剖区传来时,门卫老刘就被吓到了,一骨碌起了床,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挂钟:差5分钟就12点。

尖叫声不是很大,但在死寂的医学院午夜,它是那么的碜人。

老刘警惕地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往解剖区望过去——只有黑黑的树枝,在夜空中张牙舞爪。

心跳得厉害,老刘自己都听到了。

还好,等了一会,没再响起第二声。老刘想可能是听错了,这学期刚来医学院当门卫,守的又是通往解剖区的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刚才那叫声应该是在梦中听到的。老刘自我安慰一番,既然起了床,别浪费,顺便撒了泡夜尿,返回床上继续睡觉。

不料,身体刚挨到床板,铁门那边又传来一阵咿呀的碰撞声。老刘差点滚下床来。但他还是不敢出去,又把脸贴在窗户上。借着昏黄的路灯,这次看到了——两个白色的影子正从解剖区那边翻过铁门,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爬下来!

想起近期解剖区里有炸尸还魂的传说,老刘头皮一阵发麻——该不会这么倒霉让我碰上了吧?但另一种恐惧很快便战胜了对“炸尸”的恐惧:如果那是贼,学院丢了东西,他肯定会被炒。丢了这份求爷爷告奶奶才找到的工作,这才是最可怕的。老刘一咬牙,抄起手电筒就冲了出去,同时一声大喝:

“什么人?!” 

嗤——

还在铁门上一点点往下移动的两个白影显然被吓到了,迅速掉了下来。黑暗中传来一声轻微的裂帛声,是衣服被铁门上的把手撕破了。

手电光打在两个学生模样的男孩脸上,两人赶紧用手挡住脸。

“对不起了大爷,是、是我们,临床医学的新生,这是我们的学生证。”高一点的那个说着,将自己的学生证掏出来,又捅捅矮一点的那个。他也赶紧将学生证拿出,递给老刘,身体还在发抖,话也说不出来。

老刘接过证,打开,用手电筒照看:高的叫方旭,矮的叫魏生亮,果然都是临床医学系的一年级新生。老刘隐约猜到是咋回事了,但还是厉声喝问:“白天不是还来上课吗?干啥深更半夜还翻墙过去,啊?!违反校规的你们不知道吗?”

“知道知道大爷,”叫方旭的说,“我们刚开始上解剖课,我同学他胆子小,每次上课都吓得要死。我听师兄们说,半夜里到解剖室跟大体老师练胆,很快就什么都不怕了。我、我就带上他,翻墙进去,请您多多包涵!”

魏生亮低着头,也颤着声说:“大爷,对不起了。”

“啥,还有老师带你们去?那啥老师呢?”老刘狐疑地问。

方旭忙摆手说:“不是的大爷,是大体老师,就是……就是尸体啦,老师说我们要尊敬捐献遗体的人,不能称尸体,要叫大体老师。”

“原来这样,这规矩还挺多的。这次就算了,”老刘口气温和起来,这俩小孩,跟自己还有点像,刚来医学院,胆子小呢,“不过,不能有下次了。再有,我就把你们学号记下,跟学校汇报了,知道不?!”

“知道知道,我们再也不敢了。”方旭和魏生亮不断地点头。

“快回去睡觉吧,明天还上课呢。”

“谢大爷。”  两个学生走了,老刘也钻回门房里,上床时还自言自语:“这些小屁孩,乳臭未干,胆子这么小,四年后就能当医生?哪天我要进了医院千万别落他们手里……”

昏黄的路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月光见缝插针地洒下来。两个白衣少年,在医学院狭长的林荫道上并肩走着,一会儿在灯影里穿行,一会儿又投进月光的怀抱。

“半夜了现在还这么热,宿舍里闷得要死,咱们到那小土岗上坐一会再回去吧。”方旭建议说。

“好的。”  两人上了小土岗,靠着一棵树,并肩坐着。空气中一丝风都没有,树梢动也不动。

“方旭,你平时胆子那么大,怎么我们刚才进解剖室时,你身体抖得比我还厉害呢?”魏生亮歪着头,盯着方旭说。

“我有吗?是你抖得震到我了吧?呵呵。”方旭有点怪异地笑着。

“刚才要不是你突然尖叫并首先跑出来,我兴许还没那么怕呢——这你该不会否认吧?”

“你就放过我吧。说一点都不怕,那是假的。不过,我们学医的,一定要战胜恐惧,不能被恐惧所战胜。要不是被那看门的老头发现,我很想再回去一次,你敢吗?”

“算了吧。以后还是白天练习就够了⋯⋯”魏生亮想起,刚才在解剖室里那几秒钟的情形。那么黑的地方,跟一群残缺不全的……大体老师呆在一起,万一泡在福尔马林液里的眼睛突然睁开⋯⋯

“阿亮,你信有鬼吗?”方旭突然问。  “我还想问你呢。咱高中时,不少同学说你眼睛带邪,能看到鬼,是真的吗?”魏生亮反问。

“你听他们扯,呵呵。”方旭不置可否,“我不知世上到底有没有鬼,但我信人死后有灵魂,那灵魂会一直陪伴着爱她的人和她所爱的人⋯⋯”

“嗯,所以我……我也很想信。”魏生亮若有所思。

“你很相信?”

“不是,是很。想。信。”

“信就信,不信就不信,什么叫‘很想信’啊?我鄙视你。”方旭撇撇嘴。

魏生亮抬头望树,像陷入沉思,“对于那些信的人来说,信就等于有,信就能见到。我要是能信了,就能见到我妈了⋯⋯方旭,我真的很想我妈⋯⋯”说到这里,魏生亮哽咽了。

“我知道,就因为你妈妈得了不治之症死去,你才立志学医的。我们都看过你宿舍床头、随身包里你妈妈的照片,你随时都能看到她啊!”

“可是,照片毕竟只是照片。我要是不这样时刻……我真怕多少年过后,我会把她的形象渐渐淡忘。你知道我们家那么穷,可能不知道我妈为我付出那么多,为了能供我读完高中,甚至去卖血……”说着,魏生亮哽咽了。

“你妈妈,真的很伟大。所以你更应该克服障碍,学好专业,将来治病救人,你妈妈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方旭说着,鼻头也有点酸了。

“嗯,我会的。从今晚起,我应该不会再怕大体老师了。”

两人便无话。良久,树梢动了起来,丝丝的风拂过他们的脸,终于有点凉意了。

方旭摸了一下自己脖子,突然说:“阿亮,你⋯⋯这树有毛毛虫,刚刚好像是掉我脖子里了,咱们还是不要靠的好。”

“嗯。”

两人便朝前挪动了屁股,跟树拉开了半米距离。方旭的手不停地在地上抓着小树枝,一根根拗断,声音脆亮。月光不停地在树隙中逡巡,仿佛在为谁照亮着什么。方旭看了魏生亮一眼,见他双手抱头伏在膝盖上,不知是在哭,还是在打盹。

“阿亮,可以了咱回去吧,我也困了。”方旭推了推魏生亮的肩膀,说。

“嗯,回吧。”魏生亮站起来,拍拍屁股。两个白色的身影下了小土岗,分头走进了各自的宿舍。

第二天一早,方旭还在睡梦中,突然被人推醒了,伴随着急切的呼喊:“方旭,快醒醒,快醒醒!”

方旭睁开眼睛,眼前是魏生亮的脸,脸上写满狐疑。

“怎么了你?”方旭揉揉惺忪睡眼。

“你看看我这衬衣!”魏生亮举着一件白衬衣说,“就昨晚穿的这件!”

“衬衣怎么了?”

“咱们从解剖区爬门回来的时候,这衬衣不是被挂破了吗?可我刚才醒来时,却发现它已经补好了!”魏生亮呼吸都急促了。

方旭看了那衬衣一眼,上面,那被铁门划破的地方,针脚绵密。他明白过来,起了床,套上外裤,把魏生亮拉到宿舍外面,一脸严肃地说:“你信我的话吗?”

“什么意思?”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当然信,咱们这么多年老同学了!”

“好吧,我说了,你别激动……”方旭揉揉眼睛,看着魏生亮,说:“其实,昨晚,咱们摸进解剖室的时候,我就、就发现你妈在跟着你了,所以我才叫了一声。我们离开解剖室的时候,你妈一路也都跟着。后来,就在小土岗上,咱们在聊天的时候,我看到你妈站在你背后,一针一针吃力地为你补着衣服。我叫你不要背靠着树,就是为了让她方便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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