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真正快乐的人生?

快乐的人生是不断关注存在和审视自我的人生。

今天说说一个言语现象。它涉及中外三大带有政治色彩的文学家。他们身处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但一句类似甚至雷同的表达,反映出一个巨变时代,号角式人物异曲同工的内心境遇。

这三个牛人分别是鲁迅、裴多菲、夏多布里昂。你知道,鲁迅先生说过一句话:“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其实,裴多菲、夏多布里昂都说过类似的。

那么,就听我展开来讲一讲,三个人为什么会说出类似甚至雷同的话。本来我用了结构主义理论,但后来发现好生硬,尽管相信其中有结构的力量,但还是忍痛舍弃了,就成了平铺直叙。

【鲁迅:我的怨敌多矣,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许多人说它是鲁迅弥留之际说的一句话,是他的遗嘱。意思是,对于那些怨恨他的人,跟他有过笔战的人,死后也不宽恕他们。

其实,这不是弥留之际的语言。它出自鲁迅1936年9月5日一篇文章《死》,发表于1936年9月20日《中流》半月刊。如果说这是鲁迅临死前的表达,是可以打打擦边球的。

这句确实差点成了鲁迅遗嘱。《死》一文中,他回忆了1936年初患重病一段。当日本医生诊断下来后,他感觉自己或不久于人世,十分焦虑,考虑了好多问题。于是就想了以下几条,说是给予亲人的遗嘱:

一,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赶快收敛,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

四,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涂虫。

五,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六,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七,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然后,他又补了一句:“此外自然还有,现在忘记了。只还记得在发热时,又曾想到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礼仪,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幺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这个可以算做第八条了。于是,这七、八两句,听上去不那么宽容的表达,就成了鲁迅死后被许多人引用攻击无数的例子。很多人那这两句,去跟那个被塑造成好好先生、宽容大师的胡适去比较。直到2014年,社交平台上,这个比较也是不断。

鲁迅的杂文,有许多确实从个人批判出发,但落点基本都是揭示社会层面弊端。小说更不用说了。也即人说的,鲁迅有无数的公敌,没有一个真正的私敌。

鲁迅肯定也意识到自己说这句话可能引发什么。在《死》文最后,他回忆当时想到这句话的一点背景,又补了一段:

“但这仪式并未举行,遗嘱也没有写,不过默默的躺着,有时还发生更切迫的思想:原来这样就算是在死下去,倒也并不苦痛;但是,临终的一刹那,也许并不这样的罢;然而,一世只有一次,无论怎样,总是受得了的……。后来,却有了转机,好起来了。到现在,我想,这些大约并不是真的要死之前的情形,真的要死,是连这些想头也未必有的,但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

很明显,列出上面8条遗嘱时,鲁迅并没有直面死亡,而是一种焦虑状态下的理性选择。就像他说的,“这大约并不是真的要死之前的情形”,对于他这样一个无神论的人,“真的要死,是连这些想头也未必有的,但是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

我没从鲁迅8条中体会到偏狭,反而觉得他说的实在太坦诚了。真正写给家属的遗嘱,很难想象会出现对于死后如何处理与对手关系的念头。这说明他想到的时候,心里思考的还是社会层面,考虑解决什么问题。

而且,鲁迅的表达显然也是经过雕琢过的。你看他是这么说:“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言语的指向,明显不是针对家属,而是所谓“新式的人”;它也不是鲁迅下意识的言语,而是“想了一想”的“决定”。

这说明,清醒状态中的鲁迅,是有意识地反拨欧洲人的基督文化礼仪,不想妥协。鲁迅熟悉基督教,很早就研究《圣经》,也研究过几个有着基督文化背景的存在主义哲学大家、作家。比如尼采、易卜生、陀思妥耶夫斯基、斯特林堡、列夫·舍斯托夫等,尤其是、克尔凯郭尔、陀思妥耶夫斯基、舍斯托夫。而且,鲁迅的小说、散文里有许多基督教的理念,也有直接引述。

“饶恕”、“宽恕”确实是《圣经》里的教义。新、旧约里都很多。

比如《创世纪》:

“假若那城里有五十个义人、你还剿灭那地方么。不为城里这五十个义人饶恕其中的人么。”

“耶和华说、我若在所多玛城里见有五十个义人、我就为他们的缘故、饶恕那地方的众人。”

《马太福音》:

“你们饶恕人的过犯、你们的天父也必饶恕你们的过犯。”

“你们不饶恕人的过犯、你们的天父也必不饶恕你们的过犯。”

“你们各人、若不从心里饶恕你的弟兄、我天父也要这样待你们了。”

《马可福音》:

“你们站着祷告的时候、若想起有人得罪你们、就当饶恕他、好叫你们在天上的父、也饶恕你们的过犯。”

《路加福音》:

“你们不要论断人、就不被论断.你们不要定人的罪、就不被定罪.你们要饶恕人、就必蒙饶恕。”

都是非常雷同的表达。“恕”也不是基督特有。《论语》里,“恕”也是仁的特征之一。

比如:“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你看,“恕”就是夫子之道。而且,也是孔子非常自得的“一以贯之”的东西。

还有:“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这个跟上面的基本一样。一言终身行之,就是一以贯之的“恕”。它也是设身处地的体察,同情。

鲁迅不愿宽恕的,是那些“怨恨他的人”,并没有说他怨恨的具体的人。我的体会是,他不是向一个个笔战的个人表达,而是向一个整体。恰恰验证了鲁迅独立的人格,表达了一种坚持。

【裴多菲:我绝不宽恕他们,我宁肯成为被诅咒的人!】

裴多菲·山陀尔(1823-1849),19世纪前叶至中叶的匈牙利民族诗人、革命作家。

《裴多菲文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96年4月第一版)第三卷诗歌集中,收录有一首《写于1847年除夕》,也是第三卷最后一篇。这首诗写了1848年新年前的最后一夜,裴多菲将这个特定的日子,与人间世俗的幸福与悲伤直接关联,视为一个“结帐的日子”、一个“垂死者”直面善与恶的最后时刻。

“哎,今天是结帐的日子

男主人和女主人呀

你们收入多少,支出多少?

一年到头要弄个清楚……

…………

除夕啊,今年已经奄奄一息

你是我们尊敬的可爱的朋友

让我们在幸福中编织百合花冠吧

就在你这个垂死者的头上加冕……”

…………

“你呀(即除夕),你不仅宽恕朋友

而且还宽恕敌人

这确实是漂亮而且美丽的念头

可是我能这样做吗?

…………

他们是暴君和胆小鬼

我的敌人就是这两种人

我则能宽恕暴君和胆小鬼呢

不能宽恕,永远也不能宽恕!”

…………

在上帝的审判桌前

我绝对不改变我的口供:

“我绝不宽恕他们,

我宁肯成为被诅咒的人!”

…………

你看上面第四、五两节。斐多菲说,在上帝的审判桌前,面对暴君与胆小鬼,他“永远也不会宽恕”,“我绝不宽恕他们,我宁肯成为被诅咒的人”。

无论内容,还是基本的句子,与鲁迅先生上述一段话几乎完全类似。裴多菲对压迫者与麻木吃血馒头的批判,也类似鲁迅。

4年前,在小区操场读到裴多菲这首诗时,我一度认为,这句就是鲁迅“一个也不宽恕”的源头,鲁迅可能改用了以下,为此我还特意写过一篇文章论证,只是并没找到确切证据。

不过,有一点,鲁迅思想受裴多菲非常之深属于事实。他是中国最早介绍裴多菲作品的人,而且还独立写过《裴多菲传》,翻译过他的7首诗,包括著名的《自由与爱情》。此外,他在文章中曾多次引用裴多菲的话,将他称为“诗人和英雄”,把他跟拜伦、雪莱、普希金等大诗人相提并论。 

而且,作家白莽即殷夫曾三次拜访鲁迅先生,均为翻译裴多菲的传记与诗歌而来。鲁迅当时主持杂志,特意向他约稿,还将自己珍藏的裴多菲的两本书送给他,鼓励他多翻译裴多菲的诗。鲁迅在回忆白莽的文章《白莽作〈孩儿塔〉序》中,提到了赠送过他两本裴多菲书,并落在捕房手里。事实上,裴多菲也一直是鲁迅高度推崇的具有革命热情的“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的”的诗歌,他在《摩罗诗力说》一文中,将裴多菲称为“摩罗诗人”,显见他的用力所在。 我自己的判断是,鲁迅即便不是刻意套用那句,他对压迫者与吃人血馒头的双重批判,应该受了裴多菲影响,否则不会这么郑重推介他。

如果你去考察鲁迅与裴多菲的个人经历,以及当年匈牙利与中国面临的共同生存难题,这种个人的个性表达,大概就是一种家国命运之下,中西两位作家集体无意识的共同反射,面对压迫者、麻木的人群,以及围攻他们的论敌,他们都是一个也不宽恕。

【夏多布里昂:我不饶恕,但不报复,不幸中我很危险】

夏多布里昂(1768~1848),法国18至19世纪的作家、政治家、外交家、法兰西学院院士。

夏多布里昂与鲁迅之间,就更是充满奇妙的巧合了。在名著《墓中回忆录》之《外省的闲逸生活》中,夏多布里昂这么说:

“如果说我决不饶恕我的敌人,我也不会伤害他们;我记仇,但不报复。即便我有能力复仇,我也没有欲望,我只在不幸中才是危险的。有人以为我自制是退让,他们是错了;敌对之于我,正如大地之于安泰。我在我母亲的怀抱里重获力量。幸福一旦把我从她的怀抱里夺走,也就窒息了我。”

他同样不饶恕他的敌人。这段话有个背景。他是在谈论一生遭遇的屈辱与伤痛。这段话之前也有几句:

“我酝酿着复仇的念头,我真想跟凶手一搏。在这方面,我是生得与众不同:侮辱刚来的时候,我几乎感觉不到。然而它刻在了我的记忆中:回忆不会淡漠,反而会与时俱深。它整年整月地沉睡在我的心中,然后稍有动静就苏醒过来,带着一种新的力量,而我的伤痛,也变得比第一天更为剧烈。”

你看,夏多布里昂的仇恨其实非常之深。只是他强调,自己记仇,但不报复,不伤害他们,自己“只在不幸中才是危险的”。

这个表达,看上跟鲁迅相反,其实内心类似。夏多布里昂不是不报复,而是有条件,即在“不幸中”,自己是危险的。而1936年的鲁迅,遭遇了比过去几年更为艰难的围攻,尤其是胡适女弟子苏雪林在鲁迅病重期间掀起的新一轮笔战,言论阴毒到连胡适都对她发出提醒。鲁迅的遭遇,显然就如夏多布里昂所说的“不幸”。何况,这是一个有无数公敌而没有私敌的文人鲁迅。

夏多布里昂写这些文字时的心境,其实有如鲁迅在心里罗列上述8条遗嘱时的心境。在《墓中回忆录》结集前,他不止一次提醒他的读者,他们读到的这本回忆录,乃是“用尸骨和废墟造就的一座建筑”,“那些看到这一幅图画而心绪纷乱并且企图仿效这种疯狂的人,那些因我的空想而喜欢我的回忆录的人,应该记住他们听见的是一个死人的声音”。

显然,夏多布里昂是以濒死或已死的心态描绘他与历史、人世、家族的纠葛。他还不想生前出版,想在死后50年出。因为,首先,他觉得自己写的时候不够坦率,不那么真实;其次,他始终想象自己是坐在棺材里写作。他不想在生前被人打破这种宁静,留下遗憾。

这跟上面鲁迅在《死》文最后一段的表达惊人的一致。我刚才说,从这段里我读到了鲁迅的坦诚,他说,自己在写那8条遗嘱的时候,并非面对死亡的状态,而是设想中的死亡状态,是“受了些影响,日夜躺着,无力谈话,无力看书。连报纸也拿不动,又未曾炼到心如古井”的状态,于是他“就只好想,而从此竟有时要想到死了”。

鲁迅明显是在为7、8两句自我注解,面对所谓“新式的人”,他是理性、成熟的言语决定,而不是真正死亡前的心理。“真的要死,是连这些想头也未必有的”,但是究竟如何,他也不知道。

我从两位中西文化名人死亡意识中体会到了一致性。他们在最后,并没有固执到自我,而是怀有深深的体谅。

【总结】三位中外文文豪,虽然处于不同的时代与国家,临死前,谈及所谓的敌人,表达却呈现高度雷同与巧合。我相信还有更多类似的案例值得挖掘。我自己的研读体会是,尽管他们处于不同时期与区域,但是,他们都处于一个巨变的时代,家国命运都处于转换关口:

夏多布里昂身处法国大革命前期,裴多菲身处匈牙利民族危亡前,鲁迅则身处日本侵略中国前的内外交困时刻,他们虽是个人,巨变面前,却又都是一种号角式的人物,故而人生阅历,苦难经历虽有差异,但在一个巨大的社会思潮中,产生类似的内心境遇,雷同的言语表达,亦并非偶然。

这几天一直在读结构主义理论的书,写作过程中,本来套用了一些,后来读起来觉得好没劲,说明我还没有达到火候。但我仍然坚信,这种雷同中,有着强大的结构主义力量。无论人物、国家、时代如何繁复变化,总会有共同的内心境遇通过具体的人生之口,总会以多样的语言形式曲折表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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